中国哲学史(下)冯友兰-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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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列子》卷七,页四)
西洋哲学史中,伊壁鸠鲁(Epicurus)亦云:
你须常想,死与我们绝无关系。因一切好及不好,皆在感觉之中,而死乃是感觉绝灭。因此,我们若真正知死与我们无关,则我们有死的人生,于我们为可乐;盖此正确知识,使我们知人生有限,而可免于希求长生之苦。诸不好中,最凶顽者——死——与我们无关;因当我们存在时,死尚未至;及死至时,我们已不存在矣。(提奥泽尼《著名哲学家传记》英译本四六九页)
死既不足畏,则吾人行为之任何结果,皆不足畏矣。
吾人应求目前之快乐,不计其将来之结果如何不好;亦应避目前之苦痛,不计其将来结果之如何好。《杨朱篇》云: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
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列子》卷七,页四至五)
孟子云:〃杨朱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此段盖就此言,加以推衍。拔毛系目前之苦痛,得天下乃将来之结果。吾人应避目前之苦痛,不计其将来能致如何大利;《杨朱篇》所持之道理如此。盖不但〃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即拔一毛而得天下,亦不为也。
此虽是一极端的道理,而《杨朱篇》即以此为救世之法。设举世之人,皆只求目前快乐,则自无争权争利之人;盖权与利,皆非经繁难的预备及费力的方法,不能得到。如此,则世人所取,只其所需;而其所需,亦只限于其所能享受。如庄子云: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余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庄子》卷一,〃四部丛刊〃本,页一)
如此,则自无争夺矣。故《杨朱篇》云: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列子》卷七,页四)
以此简单的方法,解决世界之复杂的问题,固未见其能有成。然此世界之混乱,实多由于人之争权争利,《杨朱篇》所说,固亦可持之有故,言之
成理也。
1U三松堂全集(第三卷)/中国哲,史(下)
《杨朱篇》之快乐主义如此。若以与西方哲学比较,《杨朱篇》所持
意见,与施勒尼派(Cyrenaics)所持极相合,与伊壁鸠鲁派(Epicureans)所持在原理上亦相合。施勒尼派〃以肉体的快乐,为在精神的快乐之上;以肉体的苦痛,为在精神的苦痛之下〃(提奧泽尼《著名哲学家传记》英
译本九〇页)。
施勒尼派不以伊壁鸠鲁所说之无苦痛为乐;因无乐亦非苦;因快乐苦痛,皆因动而有,无苦无乐;皆非动也。(提奥泽尼《著名哲学家传记》英译本九。页)
所以依施勒尼派,快乐必系积极的,为人力所致,以满足人之欲望者。《杨朱篇》所说,正是如此。
《杨朱篇》以为吾人只宜求目前快乐,不顾将来结果;吾人于此,亦不必以常人之见批评之;盖《杨朱篇》之根本意见,即以为吾人宁可快乐而生一日,不可忧苦而生百年也。然各种快乐,无论如何近在目前,皆必须用方法手段,始能得到。而此方法手段,又往往甚为可厌。若欲丝毫不牺牲而得快乐,则必至一无所得。瓦特孙谓施勒尼派之哲学,实教人得快乐而又不必求之(JohnWatson:HedonisficTheoriesfromAristippustoSpencer四二页)。所以在西方哲学中,伊壁鸠鲁修正施勒尼派之说,以为无有苦痛,心神安泰,即是快乐。依此说,吾人宜安分知足,于简单生活中求享受。。《杨朱篇》中,似亦间有此意。如《杨朱篇》云:
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财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列子》卷七,页二)
此意即近于伊壁鸠鲁派之哲学矣。
然在伊壁鸠鲁派之理想生活中,人对于过去,既无信仰,对于将来,又无希望,但安乐随顺,以俟死之至。此或为一甚好境界,然亦有郁色矣。此等哲学,虽表面上是乐观的,而实则是真正的悲观的。
tl9三松堂全集(第三卷)/中国哲学史(下)
第六章南北朝之玄学下
放情肆志之人生观;虽亦可谓为道家之支流余裔,然道家之《老》学庄学,固不主张此也。《老》学庄学中,虽亦有自然主义,然亦非如一部分《列子》中所主张之为极端机械论的,决定论的。《庄子》书中,又有神秘主义之成分。合自然主义与神秘主义,成为一一贯之哲学,如西洋哲学史中之斯宾诺沙(Spinoza)然,乃庄学之特色也。
魏晋时,道家之学盛行。在此时期中,郭象之《庄子注》,为一极有价值之著作。此注不但能引申发挥《庄子》书中之思想,且亦自有若干新见解;故此注实乃一独立的著作,道家哲学中一重要典籍也。
(一)向秀与郭象
此疰虽标郭象名,但有谓系向秀所作者。《晋书,向秀传》曰: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
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晋书》卷四十九,同文影殿刊本,页十六)
:郭象传》曰: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永姦(西历307至312)末病卒。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晋书》卷五十,页八至九)
此二传所说不同。若依《向秀传》,则郭象取向秀《庄子注》,〃述而广之''。依《郭象传》,则郭象直〃窃〃向秀《庄子注》〃为己注〃,但〃点定文句而已〃。〃述而广之〃与〃点定文句〃,固大不相同也。今按《列子》张湛注,于《列子》引《庄子》文处,多采用向秀注或郭象注。其所引向秀注,固多与今《庄子》郭象注略同。然张湛亦屡直引郭象注,不及向秀。或者向秀于此无注,而郭象有之;或者向秀此处之注不及郭象,故张舍向而取郭欤?张湛之祖父,乃王弼从弟之甥。张湛时代,距郭象甚近,犹及见向秀注而常引之。则其不引向而引郭之处,其所以当不外上述二种理由。再按张湛所引郭象注,皆不在《庄子》之《秋水》《至乐》《马蹄》三篇之内,则《晋书'郭象传》所谓,郭象仅〃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实不足信也。然就张湛所引向秀注观之,则郭象注《庄子》,对于向秀注,尽量采用,似系事实。由此而言,则今之郭象《庄子注》,实向秀、郭象二人之混合作品,《晋书*向
秀传》所说,似近于事实也。故此混合作品,下文但以《庄子注》称之。
(二)独化
何晏、王弼,以道为〃无〃;但所谓〃无〃之意义,二人均未详细言及。《庄子》注则直谓〃无〃即是数学上之零。万物之所以如此如此,正因其自然即是这般这般。《庄子*大宗师》〃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注云:
无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庄子注疏》卷三,〃古逸丛书〃覆宋本,页十四)
〃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注云:
言道之无所不在也。故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在久为无久,在老为无老。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庄子注疏》卷三,页十五)
《庄子?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耶?〃注云:
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庄子注疏》卷七,页七十八至七十九)
《齐物论》〃夫吹万不同而使自己也〃注云:
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庄子注疏》卷一,页二十五)
由此言之,则所谓道者,即指此〃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之事实耳。此说〃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不过欲以明凡物皆〃块然而自生〃之理。其实〃有〃永久是有,更无〃未生〃之时。个体底物可以有未生之时,而包括一切之〃有〃,则永久存在也。《知北游》〃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注云:
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有之为物(原作〃无有之为物〃,依〃四部丛刊〃本《庄子》改),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庄子注疏》卷七,页七十八)
此种理论,可谓与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底斯(Paimenides)之理论极相似。
《庄子注》之所以主张〃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者,因无论吾人之知识若何扩大;吾人若尽问所以生物之原因,吾人最后总须立一〃块然而自生〃者,名之或为上帝,或为道,或为原子,或为电子。《天运》〃天有六
极五常〃注云:。
夫事物之近,或知其故;然寻其原以至乎极,则无故而自尔也。自尔则无所稍问其故也,但当顺之。(《庄子注疏》卷五,页五十七)
事物终究是〃无故而自尔〃,所以《庄子注》开始即说〃物之自尔〃。他开始即以为物皆自然而然,更无所待。此名为〃独化〃。《齐物论》〃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注云:
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庄子注疏》卷一,页六十三)
又〃恶识所以不然〃注云:
世或谓罔两待影,影待形,形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