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下)冯友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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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与是倶也。(《嵇中散集》卷六,〃四部丛刊〃本,'页一)
君子不以是非为念,但虚心率性而行,自然不违道,此亦老庄之言。同时又有刘伶。《晋书》曰:
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
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淡默少言,不忘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刘伶传》,《晋书》卷四十九,页十七)
刘伶作《酒德颂》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曰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幞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槪岷N┚剖俏瘢芍溆唷S泄蠼楣樱瑩|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不觉寒署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臝之与螟蛉。(《晋书》卷四十九,页十
八)。此当时一般放情肆志之人之人生观也。
(四)《列子》中之唯物论及机械论
此等放情肆志之生观,在《列子,杨朱篇》中,有较有系统的论述。《列子》一书,为魏晋时代人之作品,其中有纯粹的唯物论、机械论及快乐主义。其持唯物论、机械论之处,如《力命篇》云: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
〃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
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列子》卷六,页一)
力代表普通所谓人力;命代表所谓天命。事物之变化,皆自己进行;人力与天命,皆不能控制转移之。事物之变化,又是不得不然者。《力命
篇》云:
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隔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始,或厚之于终。厚薄之去来,费由我也。(《列子》卷六,页三)
又云: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同上)
又《说符篇》云: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
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1f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列子》卷八,页七)
此诚可为,〃天地不仁〃之例矣。天然之变化及人之活动,皆是机械的。神或人之自由,目的等,皆不能存。诚一极端的决定论也。《列子?杨朱篇》放情肆志之人生观,似以此等唯物论机械论为根据,观下文可见。
(五)《杨朱篇》中放情肆志之人生观
依杨朱篇之意见,人生甚短;且其中有大部分,严格的说,不是人
生。《杨朱篇》曰:
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逋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列子》卷七,页一)
生前既为暂时,死后亦归断灭。《杨朱篇》曰: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
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
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列子》卷七,页一至二)
〃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即《杨朱篇》人生哲学之全部。人生之中,只有快乐享受为有价值,而人生之目的及意义亦即在此。欲益满足,则人生益为可乐。
《杨朱篇》曰: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f,谓之阏明。奏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此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列子》卷七,页二)
《杨朱篇》所认为求幸福之道如此。求满足诸欲,有一困难,即诸欲常相冲突。一切欲皆得满足,乃此世界中不可能之事。故求满足诸欲,第一须先选择一切欲中,究竟何欲,应须满足。以上《杨朱篇》所说,似无选择,而其实已有。依上所说,则吾人只应求肥甘,而不求常久健康。肥甘固吾人之所欲,而常久健康亦吾人之所欲也。依上所说;吾人只应任情放言,而不顾社会之毁誉。任情放言固吾人之所欲,而社会之赞誉亦
吾人之所欲也。《杨朱篇》所选择而所视为应行满足者,盖皆目下即能满足之欲,甚容易满足之欲;至于须俟甚长时间,经过繁难预备,方能满足者,则一概不顾。《杨朱篇》甚重肉体快乐;其所以如此,或者即由在一切快乐中,肉体快乐最易得到。选取最近快乐,正所以避免苦
痛。
希腊施勒尼学派之哲学家谓:所谓公直、尊贵、耻辱等,俱非天然本
然而有,乃系法律习惯所定。而法律习惯,依提奥多拉斯(■Dieodoms)说,乃因愚人之同意而存在(见狄奥泽尼《著名哲学家传记》DiogenesLaertius:TheLivesandOpinionsofEminentPhilosophers英译本九十一页)。
法律习惯,亦或有用;然所谓有用,乃对将来的利而言,非目下所可享受者。若不计将来,只顾目下,则各种法律及诸制度,诚只是阏诸欲而已。《杨朱篇》似亦反对法律制度,彼云:
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竟一时之虛誉,规死后之余荣。偶偶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误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列子》卷七,页一)
又云:
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若此。(《列子》卷七,页二)
所谓〃善〃,当即是目前之快乐矣。
美名固亦吾人之所欲,此亦杨朱所不必否认。故《杨朱篇》云:
紫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列子》卷七,页七)
若依此,则名非不可贵,但若专为虚名而受实祸,则大可不必耳。况美名之养成,甚需时日,往往在甚远将来,或竟在死后。究竟将来享受美名之快乐,是否可偿现在牺牲目前快乐之损失,不可得知,至于死后美名,更无所用。《杨朱篇》云:
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于桀纣。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费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罚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列子》卷七,页五)
又云:
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列子》卷七,页六)
苟使如此,吾人何必舍目前之快乐,而求以后不可知之美名耶?
故《杨朱篇》所选取,只是目前快乐。如果目前快乐可以享受,则以后任何结果,皆所不顾。《杨朱篇》云: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赞,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釐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列子》卷七,页三至四)
吾人行为所能有之最坏结果是死。人之畏死,实足以使其多虑将来,而不能安然享受目前快乐。所以哲学史中快乐派之哲学家,多教人不必畏死;教人多宽自譬喻,以明死之不足畏。《杨朱篇》云: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I?〃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练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列子》卷七,页二至三)
又云: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