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纱窗晓-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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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观察良久,发现旋涡并不是一直奔腾向下,它们忽左忽右,跳蹿着,激起的浪花拍击着山涧乱石,声声脆响。崖洞距我二十米左右。漩涡可以为敌,亦可以为我所用,我不能与之相敌,可以借它之力,好水凭借力,送我上崖洞。我决定赌一把,赌历史,赌命运,赌我的判断力。
前方一个漩涡翻卷着一根翠松急速而至,方向正朝北,机不可失,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
洄水凸凹翻滚,似沸反盈天的锅,我身在其中晕头转向,只觉巨大的吸力欲引我坠入水底。我屏住呼吸,努力睁开眼睛,腿夹着青松,伸直双臂,以防脑袋磕在岩石上。手忽地触及前方坚硬之物,状若坚石,我拼命死死抓住,一时紧张呛了几口水,几欲松手,幸而漩涡力尽,水流渐缓,我得以浮出水面。
崖洞近在眼前,我大喘几口气,快速游进,洞内水流静缓,光线微弱,四周景物有些模糊。我急切地搜寻他的身影,却听身后扑通水声,忙转身看去。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正坚定向着我而来,不容置喙。眉目间隐着不尽的眷恋喜悦,深深的绝决。
我想逃,然而转头,身后已经丧失了归路。
他安然无恙。我微笑,眼中有隐隐的水光,说:“我回来了。”他不说话,只是紧紧揽我入怀,像似要将我嵌入他的生命。我犹豫着伸出手回抱着他,手心有温腻粘稠之感,是他为我流的血。我再不犹豫,再不挣扎,只是流泪贪恋这比水还冰的怀抱。这山洞,真的阴冷无比。他一定从未呆过如此寒潮冷彻之地。
“为什么要回来,不知道危险么?以为自己是大罗神仙,永远不会死?”他刻意平淡语气,我却能听出他欲盖弥彰的担心后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呆在山顶,我只想原路返回。
我避重就轻:“我说过要回来,我从来言而有信。”
“只是这样?”他显然不满意我的答案。
我犹疑一会儿,勇敢坚定:“我想看一看那缕箫音的主人,我不愿意从此再听不见那天籁之音。”
他抱得我更紧,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终于问了:“为什么?”
他轻轻叹息,“薇薇,我不会让你只影离去。”他永远这么含蓄。
我心中翻腾着那首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可是,他唤我为薇薇,为什么他会知道?为什么真的是那首词?缘定?命运?我无从思考,心中腾起一匹受惊的野马。狂野的喜悦。
我挣开他的怀抱,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果然,是那双无限深意,流光沉沉的黑眸。我终于知道,它要告诉我什么,它说不离不弃。它不再一时隐去,不再飘渺不定。
我的唇边漾开一抹笑容,我的前世今生,这双黑眸都留给我无尽的迷惑,今天我终于奇惑得解。我可以不要将来,不问过去,我只要现在这一刻甜蜜的心满意足。
他眉间唇边亦透着怡然轻松的笑意,幽深的黑眸柔情欲滴,暖暖回视着我。
这一刻,仿佛山水尽退,风雨尽掩,冷痛不觉。八荒六合,唯有他和我。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我蓦地想起他的伤,“你方才隐身在何处?伤如何?”
他淡淡一笑:“无妨,随我上去。”牵着我的手,游至一处棱石堆砌而成的横梁下方。
“你先上去。”他托着我的腿送我上去。坐定,我伸手拉他,却是气力不足,他亦是疲累无力。五次三番,终于勉强成功。却是累得气喘不定,痪倒于梁。
这座崖洞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峻岩倒挂,乱石交叠,横梁高悬,足够两人安憩。
“脱下衣衫!”我正闭目养精蓄锐,忽闻此言,心中猛惊,睁眼望去,他语气淡淡:“湿气缠身,会伤风。而且,你要上些药。”眸中却有一丝促狭笑意。
我低下头,轻声道:“不要,没什么伤。”
“要我替你脱么?”他威胁。
我恨恨,心道:早知你安然,我死也不回来。“我先替你上药吧。”我转移注意力。
没有回应。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轻微的啪一声,火光照亮了崖洞。我抬眼望去,他正捻着一根枯枝放于火折上点燃,一小堆草枝堆在我与他之间。
他小瞧了我,我也轻看了他。他真的有本事照顾好自己,我是枉费心机。
“非礼勿视,先生教过。放心。”他低着头简略说道,光着膀子,烘烤他已然破碎不堪的衣衫。再不看我一眼。
我相信他的话,我相信他无力。我更相信我疮痍满目的身体会令男人失去兴趣。脱下外衣与衬裙,挨近火堆,久违的温暖,让人四肢暖融融、懒洋洋的舒服。我满足地轻叹一声,却没曾想,腹中叽咕一声。如此怪异可笑,他微嗽一声,轻轻地逸出笑声。他的笑声有些低哑沉闷,哑哑带着几分质感。
又是叽咕一声,这一回是他干的好事。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清脆而明朗,在崖洞中回荡,漾起回声无数。
他羞恼瞪我一眼,眼神忽地灼灼烫人。我一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桃红色的小可爱胸衣衬得肌肤莹白似雪,因着笑意与喘息,曲线正起伏上下。忙下意识曲腿挡住,这回更糟,衬裙原本褪至小腿处,此时一动,整个滑落,一双修长腿展露无遗。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才没有掉入水中。
我大窘,我的内衣内裤皆是崔嬷嬷特为我缝制的。21世纪的普通款式,在他们眼里应该是赤裸裸的烟视媚行吧?
我转身背向他,那里的伤疤纵横捭阖,丑陋无比。
气氛沉静,一时无话。火光渐弱,温暖渐凉。
“差不多干了,穿上罢。”他将衬裙递给我,我快速套上,转身拾起外衫欲着却被他按住手。“那件未干,不许穿!”他低声霸道。
我别扭挣脱,他痛苦呻吟一声,我忙停下,低头看他,手背处仍然有血水渗出。我急道:“药呢?我替你敷药。”
正视淋漓的鲜血需要勇气。正视为自己而流的鲜血需要莫大的勇气。被水浸至发白的伤口,青白泛着丝丝鲜血。心很疼,却带着一丝甜。
他的背部日后良药足够,也许将来不会像我一样纵横捭阖,却一定会有不能消退的印记,灵丹妙药亦不能让他了无痕迹。印记,铭记。
风雨渐渐偃旗息鼓,我向外张望,水势未见缓,却不再涨高,这里足够安全,水离石梁还余二十公分的距离。
我轻声道:“昨夜雨疾夜黑,下山之路不能见,所以我才回来了。我要再去一次山顶,你在这儿等我。这一次,我一定能找到人来接你。”
他坚定拒绝:“不行,昨夜”他顿了一顿,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词。继续:“你留下来照顾我。”
我傻傻望着他,照顾?不是伺候?他会说这样尊重人的话?他撇开目光,淡淡:“最迟今日夜里一定会有救兵到,放心,只要风雨不疾,水势只会退,不会再进。眼下,你不能再去冒险,方才你能渡水而来,靠了七分运气。好运不会常在。”
他所言甚是,我实在没有胆量与勇气再跃入旋涡,刚才全凭七分运气,三分勇气。
我叹一口气,无奈躺倒:“是的,运气好得离谱,我太累了,要睡一会儿。”真的太累了,被风吹雨洒了一整夜,脑袋瓜子上若顶着颗种子,此刻只怕能发芽了,太滋润了。
“过来,不是要照顾我么?”又一次照顾。
我懒懒抬眼,实在不想动。他弯身匍匐过来,侧身躺在我旁边,我忙坐起身,这里太过狭窄,一个翻身,就会落水。
他笑,带着几分坏:“我也乏了,却不习惯眠时无枕,辛苦你了。”自说自话,将脑袋枕在我的腿上,阖目而眠。
我无可奈何,只能背抵着石壁,睡意全无。他背部有伤,只能侧身而卧,骨折的右腿软软地弯着。我鼻子阵阵发酸。他何尝不是以为自己是大罗神仙?
很快,就有轻微的鼾声起伏,他独坐一夜,箫声不断,气力不会比我用得少。他一定从不曾如此狼狈,不曾受过这样的罪。
即使是睡着了,他的眉宇间还是淡淡锁着孤寂沉重。他一定活得很沉重,这皇宫中只怕无人能轻松生活。一双唇轻轻合着,如薄冰。并非犀利,却足以拒人千里。
我伸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头,愁云散去,倏忽却又涌上,抚不平,我放弃。
我沉沉睡去。却忽感腿上滚烫一片,惊醒过来,见他面上赤红,鼻尖沁着汗水,全身滚烫,竟是发起高烧了。他平日里养尊处优,自然抵不过这秋寒,此刻饥渴交加,已然有些昏迷。
轻声唤醒他,扶他略略坐正,撕下纱裙,俯身舀些水,却见水质混沌,混有泥沙,不能下咽。不能这样下去,高热的后遗症很多,救兵尚无踪迹,我们依然要自救。
我一横心,跃入水中,潜入水底,捞取满手泥沙。置于纱布间,用泥沙过滤泥沙,试一试,果然水质略清。
他一直默默注视着我,丝毫不离我半寸,沉静如水,我只觉心中仿若窒息般抽紧。这样的他,是我的洪水猛兽,令我莫名恐惧。我更愿意被冷漠对待。
声音低柔却坚执,“这水的味道肯定不好,不过你一定得喝,高热会失水,会抽搐,不可控制。我们一定要安全等到援兵。”
他点点头,我扶他躺下,将纱包置于他的唇边,水滴滴入口,他的唇泛白无血色,起了毛毛屑屑的皮。
身上衣衫又是尽湿,发钗已不知掉到何处,长发湿漉未曾干透过。我干脆一湿到底,潜向洞边察看水情,“不许走!”他微喝,语意中透着一丝失措。
我回头微笑:“我去觅食,摸鱼儿。”摸鱼儿是元好问那首词的曲牌名。他莞尔浅笑:“小心。”
水势没有消退的迹象,救兵一定寸步艰难,我们已经一天滴米不沾。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要靠自己走出这一片水域,一定要有足够的体力。
水面上飘着些五颜六色不知名的野果儿,我顺手捞起细细视看,一种也识不得。我想起一句话:大自然中色彩斑斓的东西多半有毒,譬如蘑菇,譬如毒蛇。
我挑了一些青色与白色的野果,再次与命运赌博。
他仔细看了看,慢声道:“一种是山荆子、另一种是悬钩子,都未成熟,肯定酸涩无比,却能果腹。”
我大为佩服,“你怎么认得?吃过?”
他轻瞄我一眼,“《遵生八笺》中有录载,可见你未曾仔细阅览,或是心思愚拙。”
我瞄回去:“我可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山荆子、悬钩子我可分不清,老子和孙子我倒是能分得清。老子说:言者无罪。孙子说:三十六之计,走为上策。”
我心中暗暗好笑,这两句话对我再合适不过。老子与孙子,哈!
他的手掌忽地飞起,我一吓,闭上眼睛,却觉发梢一紧,几个滴答水声,他正替我拧干头发,动作轻柔。我忿懑难当,见他唇边促狭笑意,恼羞更甚,遂将青果放入口中大嚼特嚼。却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