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刑罚-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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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灯照耀着他,他很像是一桩往事走入卧室。陌生人一直坐在椅子里,他感到所有的往
事都已消散,只剩下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然而却与他离得很远。后来当他沉沉睡去,
那模样很像一桩固定的往事一样安详无比。
翌日清早,当刑罚专家和陌生人再度坐到一起时,无可非议,他们对对方的理解已
经加深了。因此,他们的对话从第一句起就进入了实质。刑罚专家在昨日已经表示需要
陌生人的帮助,现在他展开了这个话题:“在我所有的刑罚里,还剩两种刑罚没有试验。
其中一个是为你留下的。”陌生人需要进一步地了解,于是刑罚专家带着陌生人推开了
一扇漆黑的房门,走入一间空旷的屋子。屋内只有一张桌子放在窗前,桌上是一块极大
的玻璃,玻璃在阳光下灿烂无比。墙角有一把十分锋利的屠刀。
刑罚专家指着窗前的玻璃,对陌生人说:
“你看它多么兴高采烈。”陌生人走到近旁,看到阳光在玻璃上一片混乱。刑罚专
家指着墙角的屠刀告诉陌生人,就用这把刀将陌生人腰斩成两截,然后迅速将陌生人的
上身安放在玻璃上,那时陌生人上身的血液依然流动,他将慢慢死去。
刑罚专家让陌生人知道,当他的上身被安放在玻璃上后,他那临终的眼睛将会看到
什么。无可非议,在接下去出现的那段描叙将是十分有力的。
“那时候你将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一切声音都将消失,留下的只是色彩,而且
色彩的呈现十分缓慢。你可以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得越来越慢,又怎样在玻璃上洋溢开
来,然后像你的头发一样千万条流向尘土。你在最后的时刻,将会看到一九五八年一月
九日清晨的第一颗露珠,露珠在一片不显眼的绿叶上向你眺望。将会看到一九六七年十
二月一日中午的一大片云彩,因为阳光的照射,那云彩显得五彩缤纷。将会看到一九六
○八月七日傍晚来临时的一条山中小路,那时候晚霞就躺在山路上,温暖地期待着你。
将会看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月光里的两颗萤火虫,那是两颗遥远的眼泪在翩翩
起舞。”在刑罚专家平静的叙述完成之后,陌生人又一次陷入沉思的的重围。一九五八
年一月九日清晨的露珠,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中午缤纷的云彩,一九六○年八月七日
傍晚温暖的山中小路,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月光里的两颗舞蹈的眼泪。这四桩往
事像四张床单一样呈现在陌生人飘忽的视野中。因此,陌生人将刑罚专家的叙述理解成
一种暗示。陌生人感到刑罚专家向自己指出了与那四桩往事重新团聚的可能性。于是他
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这微笑无可非议地表示了他接受刑罚专家的美妙安排。
陌生人愿意合作的姿态使刑罚专家十分感激,但是他的感激是属于内心的事物,他
并没有表现得像一只跳蚤一样兴高采烈,他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希望陌生人能
够恢复初来世上的形象,那就是赤裸裸的形象。他告诉陌生人:
“并不是我这样要求你,而是我的刑罚这样要求你。”
陌生人欣然答应,他觉得以初来世上的形象离世而去是理所当然的。另一方面,他
开始想象自己赤裸裸地去与那四桩往事相会的情景,他知道他的往事会大吃一惊的。
刑罚专家站在右侧的墙角,看陌生人如脱下一层皮般地脱下了衣裤。陌生人展示了
像刻满刀痕一样皱巴巴的皮肉。他就站在那块灿烂的玻璃旁,阳光使他和那块玻璃一样
闪烁不止。刑罚专家离开了布满阴影的墙角,走到陌生人近旁,他拿起那把亮闪闪的屠
刀,阳光在刀刃上跳跃不停,显得烦躁不安。他问陌生人:“准备完了?”陌生人点点
头。陌生人注视着他的目光安详无比,那是成熟男子期待幸福降临时应有的态度。
陌生人的安详使刑罚专家对接下去所要发生的事充满信心。他伸出右手抚摸了陌生
人的腰部,那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这个发现开始暗示事情发展的结果
已经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他不知道是由于过度激动,还是因为力量在他生命中冷漠起来。
事实上很久以前,刑罚专家已经感受到了力量如何在生命中衰老。此刻当他提起屠刀时,
双手已经颤抖不已。那时候陌生人已经转过身去,他双眼注视着窗外,期待着那四桩往
事翩翩而来。他想象着那把锋利的屠刀如何将他截成两段,他觉得很可能像一双冰冷的
手撕断一张白纸一样美妙无比。然而他却听到了刑罚专家精疲力竭的一声叹息。
当他转回身来时,刑罚专家羞愧不已地让陌生人看看自己这双颤抖不已的手,他让
陌生人明白:他不能像刑罚专家要求的那样,一刀截断陌生人。
然而陌生人却十分宽容地说:
“两刀也行。”“但是,”刑罚专家说,“这个刑罚只给我使用一刀的机会。”陌
生人显然不明白刑罚专家的大惊小怪,他向刑罚专家指出了这一点。“可是这样糟蹋了
这个刑罚。”刑罚专家让陌生人明白这一点。“恰恰相反。”陌生人认为,“其实这样
是在丰富发展你的这个刑罚。”“可是,”刑罚专家十分平静地告诉陌生人,“这样一
来你临终的感受糟透了。我会像剁肉饼一样把你腰部剁得杂乱无章。你的胃、肾和肝们
将像烂苹果一样索然无味。而且你永远也上不了这块玻璃,你早就倒在地上了。你临终
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尽是些蚯蚓在泥土里扭动和蛤蟆使人毛骨悚然的皮肤,还有很多比
这些更糟糕的景与物。”
刑罚专家的语言是由坚定不移的声音护送出来的,那声音无可非议地决定了事件将
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因此陌生人重新穿上脱下的衣裤是顺理成章的。本来他以为已经不
再需要它们了,结果并不是这样。当他穿上衣裤时,似乎感到自己正往身上抹着灰暗的
油彩,所以他此刻的目光是灰暗的,刑罚专家在他的目光中也是灰暗的,灰暗得像某一
桩遥远的往事。陌生人无力回避这样的现实,那就是刑罚专家无法帮助他与那四桩往事
相逢。尽管他无法理解刑罚专家为何要美丽地杀害他的往事,但他知道刑罚专家此刻内
心的痛苦,这个痛苦在他的内心响起了一片空洞的回声。显而易见,刑罚专家的痛苦是
因为无力实施那个美妙的刑罚,而他的痛苦却是因为无法与往事团聚。尽管痛苦各不相
同,可却牢固地将他们联结到一起。可以设想到,接下来出现的一片寂静将像黑夜一样
沉重。直到陌生人和刑罚专家重新来到客厅时才摆脱那一片寂静的压迫。他们是在那间
玻璃光四射的屋子里完成了沉闷的站立后来到客厅的。客厅的气氛显然是另外一种形状,
所以他们可以进行一些类似于交谈这样的活动了。
他们确实进行了交谈,而且交谈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振奋,自然这是针对刑罚专家而
言的。刑罚专家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失败永久地沮丧下去。他还有最后一个刑罚值得炫耀。
这个刑罚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他告诉陌生人:
“是我创造的。”刑罚专家让陌生人明白这样一个事件:有一个人,严格说是一位
真正的学者,这类学者在二十世纪已经荡然无存。他在某天早晨醒来时,看到有几个穿
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站在床前,就是这几个男人把他带出了自己的家,送上了一辆汽车。
这位学者显然对他前去的地方充满疑虑,于是他就向他们打听,但他们以沉默表示回答,
他们的态度使他忐忑不安。他只能看着窗外的景色以此来判断即将发生的会是些什么。
他看到了几条熟悉的街道和一条熟悉的小河流,然后它们都过去了。接下来出现的是一
个很大的广场,这个广场足可以挤上两万人,事实上广场上已经有两万人了。远远看去
像是一片夏天的蚂蚁。不久之后,这位学者被带入了人堆之中,那里有一座高台,学者
站在高台上,俯视人群,于是他看到了一片丛生的杂草。高台上有几个荷枪的士兵,他
们都举起枪瞄准学者的脑袋,这使学者惊慌失措。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又都放下枪,他们
忘了往枪膛里压子弹,学者看到几颗有着阳光般颜色的子弹压进了几枝枪中,那几枝枪
又瞄准了学者的脑袋。这时候有一法官模样的人从下面爬了上来,他向学者宣布了这样
一个事实,即学者被判处死刑。这使学者大为吃惊,他不知道自己有何罪孽,于是法官
说:
“你看看自己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吧。”
学者看了一下,但没看到手上有血迹。他向法官伸出手,试图证明这个事实。法官
没有理睬,而是走到一旁。于是学者看到无数人一个挨着一个走上高台控诉他的罪孽就
是将他的刑罚一个一个赠送给了他们的亲人。刚开始学者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
企图让他们明白任何人都应该毫不犹豫地为科学献身,他们的亲人就是为科学献身的。
然而不久以后,学者开始真正体会到眼下的处境,那就是马上就有几颗子弹从几个方向
奔他脑袋而来,他的脑接将被打成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瓦一样破破烂烂。于是他陷入了
与人群一样广阔的恐怖与绝望之中,台下的人像水一样流上台来,完成了控诉之后又从
另一端流了下去。这情景足足持续了十个小时,在这期间,那几个士兵始终举着枪瞄准
他的脑袋。
刑罚专家的叙述进行到这以后,他十分神秘地让陌生人知道:“这位学者就是我。”
接下去他告诉陌生人,他足足花费了一年时间才完成这十个小时时间所需要的全部细节。
当学者知道自己被处以死刑的事实以后,在接下去的十个小时里,他无疑接受了巨
大的精神折磨。在那十个小时里,他的心理千变万化,饱尝了一生经历都无法得到的种
种体验。一会儿胆战心惊,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又屁滚尿流。当他视死如归才几秒
钟,却又马上发现活着分外美丽。在这动荡不安的十个小时里,学者感到错综复杂的各
类情感像刀子一样切割自己。显而易见,从刑罚专家胸有成竹的叙述里,可以意味到这
个刑罚已经趋向完美。因此在整个叙述完成之后,刑罚专家便立刻明确告诉陌生人:
“这个刑罚是留给我的。”
他向陌生人解释,他在这个刑罚里倾注了十年的心血,因此他不会将这个刑罚轻易
地送给别人。这里指的别人显然是暗示陌生人。陌生人听后微微一笑,那是属于高尚的
微笑。这微笑成功地掩盖了陌生人此刻心中的疑虑。那就是他觉得这个刑罚并没有像刑
罚专家认为的那么完美,里面似乎存在着某一个漏洞。刑罚专家这时候站立起来,他告
诉陌生人,今天晚上他就要试验这个刑罚了。他希望陌生人过去十二小时之后能够出现
在他的卧室,那时候:
“你仍然能够看到我,而我则看不到你了。”
刑罚专家走入卧室以后,陌生人依旧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他思忖着刑罚专家临走之
言呈现的真实性,显然他无法像刑罚专家那么坚定不移。后来,当他离开客厅走入自己
卧室时,他无可非议地坚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