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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兄弟(新)-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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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吃到奶糖。他把五颗奶糖小心放入口袋,又用手捂住口袋。过了一会儿,宋钢轻声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饿了,我还没吃中午饭呢,我能不能吃奶糖?”

  李光头在里面犹豫了一下,他有些舍不得,外面的宋钢继续说:“我真的很饿,让我吃一颗吧。”

  李光头在里面点点头,他说:“你吃四颗吧,给我留一颗。”

  宋钢在外面摇摇头说:“我吃一颗。”

  宋钢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看了一会儿,又举到鼻子处闻了一会儿。李光头在里面没有听到他嘴里的声音,听到的全是鼻子里的声音,李光头不明白,他问宋钢:

  “你嘴里为什么有鼻子的声音?”

  宋钢咯咯笑了,他说:“我没吃,我只是闻一闻。”

  李光头问他:“你为什么没吃?”

  宋钢吞着口水说:“我不吃了,这是给你的奶糖,我闻闻就行了。”

  李兰这时候回来了,在屋里的李光头先是听到他母亲惊喜的喊叫,接着听到他母亲快步跑来的声响,然后听到宋钢喊叫着“妈妈”。李兰跑到了门口,一把抱住了宋钢,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是机关枪突突响个不停。李光头还像坐牢似的被关在里面,李光头使劲捶着门,又喊又叫,过了很久李兰才听到李光头的喊叫,才打开屋门。

  李光头和宋钢终于正式见面了,两个孩子拉着手哇哇乱叫蹦蹦跳跳,跳得满头大汗,跳得鼻涕都流进了嘴巴。跳了差不多有十多分钟,宋钢想起来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将奶糖摸出来,一、二、三、四、五地数着,一颗一颗地放到了李光头的手上,李光头把四颗放进了口袋,一颗当即剥了糖纸放进了嘴巴。

  李兰在丝厂挨了一天的批斗,她走回家中时疲惫不堪,可是她见到宋钢以后,立刻兴奋的满脸通红。自从宋凡平死后,李兰第一次这么高兴,她说宋钢来了,晚上要让两个孩子吃一顿好吃的。她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走上了大街,说要去人民饭店吃面条。他们走在黄昏的大街上,李光头觉得自己仿佛几年没有上街了,他高兴得已经不是在走了,而是在跳跃,宋钢也像李光头一样跳跃着向前走去。李兰满脸笑容地拉着两个孩子,李光头很久没有看见她的笑容了,她的笑容让两个孩子跳得更加欢快。

  他们走到桥上时,看到点心店的苏妈挂着木牌低头站在那里,她的女儿苏妹站在旁边,举着手拉着苏妈的衣服。宋钢看到苏妈后走了上去,问苏妈:

  “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也挂上大木牌了?”

  苏妈低着头一声不吭,苏妹听了宋钢的话以后,举手擦起了眼泪。李兰低头站在那里,轻声说着话推了推李光头,要李光头给苏妹一颗奶糖。李光头吞着口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依依不舍地递给了苏妹,苏妹擦着眼泪的手接了过去。苏妈抬起头对李兰地笑了笑,李兰也对苏妈笑了笑。李兰站了一会儿后,拉拉宋钢的手,宋钢知道该走了,对苏妈说:

  “你放心,你会有善报的。”

  苏妈低声对宋钢说:“好孩子,你也会有善报的。”

  苏妈说着抬头看看李兰和李光头说:“你们都会有善报的。”

  李兰拉着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人民饭店,他们很久没有来人民饭店了,上一次是宋凡平带他们来的,宋凡平刚刚挥舞了红旗,正是威风凛凛的时候,他们吃着面条时,饭店里的人都围着他们,那个厨师还给了他们肉汤。现在的饭店里冷冷清清,李兰给他们要了两碗阳春面,她没有给自己要,她舍不得,她说她回家吃剩饭。李光头和宋钢吃着热气蒸腾的面条,他们的鼻涕一次次快流到嘴里了,又一次次吸了回去,他们觉得这次的面汤和上次的一样鲜美。那个曾经见过他们的厨师趁着没人的时候,走过来低头悄悄说了一句:

  “给你们的是肉汤。”

  这天晚上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天黑以后他们来到了灯光球场。三个人坐在场边的石头上,在月光里看着空空荡荡的球场,李兰回忆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明亮灯光,曾经有过的热烈比赛,宋凡平在那场比赛里出尽风头,尤其是那一次技惊四座的扣篮,让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随即又爆发了地震般的轰然惊叫声。李兰嘴角的微笑挂在黑暗里,她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的爸爸死后,世上就没有人会扣篮了。”

  宋钢在李光头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清晨,宋钢的爷爷,那个老地主背着一只南瓜来了,他没有跨进家门,低头站在门外,李兰热情地叫着他“爸爸”,热情地拉着他的袖子,要把老地主拉进屋里来。老地主脸红了,他摇着头,死活不愿意进屋。李兰没办法,只好搬一只凳子到门外,让老地主在门外坐下来。老地主没有坐下,他还是站在那里,只是把身体伸了进去,将南瓜放到屋子里面,然后他耐心地站在门外,看着宋钢在里面吃完早饭,等宋钢走出来,他拉起了宋钢的手,鞠躬似的对李兰点了点头,拉着宋钢走了。

  李光头跑到了门口,难过地看着宋钢走去,宋钢不断地回过头来,难过地看看李光头,宋钢的手举到肩膀的地方向李光头挥动,李光头的手也在肩膀旁挥动起来。

  宋钢后来差不多每个月都会进城,他不再是一个人来了,他是在爷爷进城卖菜时,跟着一起走来。爷孙两个人进城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李光头还在睡梦里。走过南门进了城,宋钢就会捧着两棵新鲜的青菜跑在天亮前的街道上,跑到李光头的家门口,把青菜悄悄靠在门上,再跑回天亮前的菜市场,坐在卖菜的爷爷身旁,替爷爷叫喊:

  “卖青菜啦!”
  宋钢和他爷爷常常是天刚亮就将青菜卖完了,挑着空担子的爷爷就会拉着宋钢的手,专门绕道来到李光头的家门口,一老一少安静地在门外站着,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想知道母子两人是不是正在起床?那时候李兰和李光头总是还在睡觉,那两株青菜仍然靠在门上,宋钢和他爷爷只好悄悄地离开了。

  在第一年里,宋钢每次进城都会给李光头带去几颗大白兔奶糖,用梧桐树叶包好了压在门口的石板下面。李光头不知道李兰给了宋钢多少颗奶糖,在这一年里李光头断断续续差不多每个月都能吃到大白兔奶糖。

  李兰起床后打开屋门,看见两株带着露水的青菜时,就会对李光头喊叫:“宋钢来了。”

  李光头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翻开门外的石板,拿出树叶包着的奶糖,接下去李光头向着大街奔跑。李兰知道李光头要去见宋钢,这时她不会阻拦他。当李光头跑到菜市场时,已经没有宋钢的踪影,李光头立刻掉头就跑向南门。有几次兄弟两个在南门外见到了,李光头看着宋钢跟在爷爷的担子后面,远远地走去,李光头使劲喊叫:

  “宋钢!宋钢”

  宋钢听到了,回过头来也使劲喊叫:“李光头!李光头”

  李光头站在那里,挥着手喊叫着宋钢的名字,宋钢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着李光头,他也挥着手,也喊叫着李光头的名字。李光头一直喊叫着,直到看不见宋钢的身影,他仍然站在那里喊叫:

  “宋钢!宋钢”

  因为李光头每次喊叫一声,都会听到来自天边的回声:“钢——钢——”

 




兄弟 / 余华
第二十四章




  漫长的岁月无声无息地走过了我们刘镇,一晃七年过去了。在我们刘镇,丧夫的女人一个月不能洗头发,最长的半年不洗。李兰自从宋凡平死后,再也没有洗过头发。没有人知道李兰对宋凡平的感情有多深,那是比海洋还要深厚的爱。李兰七年没有洗头发,还经常往头发上抹头油,她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又黑又亮,梳理的整整齐齐,然后昂首走上大街,刘镇的孩子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地叫着:

  “地主婆,地主婆”

  李兰的嘴角始终挂着骄傲的微笑,虽然和宋凡平只有短短的一年零两个月的夫妻生活,可是在李兰的内心深处比一生还要漫长。李兰七年没有洗头,又不断抹上头油,头上的酸臭味是越来越重。刚开始是她回到家中,屋子里就飘满了类似臭袜子的气味,后来她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闻到了,刘镇的群众纷纷躲着她,连那些叫她“地主婆”的孩子也落荒而逃,他们一边跑着,一边捂着鼻子喊叫:

  “臭死啦,臭死啦”

  李兰以此为荣,她希望人们时时记得她是宋凡平的妻子。当李光头背上书包上学以后,每次要填写父亲的名字时,她总是毫不犹豫地让他写上“宋凡平”。这给李光头带来了苦恼,一旦写上宋凡平的名字,李光头在家庭成份这一栏里就必须写上“地主”了。李光头在学校里饱受歧视,同学们都叫他小地主。除了李兰和从乡下来看他的宋钢还叫他李光头,别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了,最后连老师都这么叫他了:

  “小地主,站起来背一段课文。”

  李光头十岁的时候,想起了自己有一个亲生父亲,那个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淹死在粪便里的父亲,李光头希望填写他的名字,可以免除那个让他倒霉的“地主”。李光头反抗了一次,在需要写上父亲名字的时候,他问李兰:

  “怎么写?”

  李兰正在做饭,李光头的问题让她一怔,她迷惑地看着儿子,然后说:“宋凡平。”

  李光头低着头说:“另外那个爸爸”

  这时李兰脸色一沉,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另外的爸爸。”

  李兰骄傲地做着她的地主婆,骄傲地让宋凡平活在她的内心深处。李兰的骄傲一直持续了七年,持续到李光头十四岁那年。这一年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李兰一下子垮了。后来当李光头再次填写完表格后,李兰用橡皮擦掉了宋凡平的名字,写上了一个李光头完全陌生的名字“刘山峰”,又把后面家庭成份栏里的“地主”改成了“贫农”。李兰把改过的表格递给李光头,她看到李光头又把“刘山峰”和“贫农”擦掉了,重新写上了“宋凡平”和“地主”。十四岁的李光头已经不在乎自己“小地主”的身份了,他在擦掉 
自己亲生父亲名字时,嘟哝着说:

  “宋凡平才是我爸爸。”

  李兰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刚才的话让她吃惊,当儿子抬头看她时,她立刻低下了头,嘴里咝咝地说:

  “你的生父就叫刘山峰。”

  “什么刘山峰?”李光头不屑地说,“他是我爸爸的话,宋钢就不是我的兄弟了。”

  李光头偷看女人屁股一举成名以后,就不再是“小地主”了,成了一个“小屁股”。他的生父本来已经被人遗忘了,现在又臭名昭著地像文物那样出土了。李光头的同学不再叫他“小地主”,他们叫他“小屁股”了,叫他死去的生父“老屁股”,连老师也这么叫上了:

  “小屁股,打扫卫生去。”

  李兰回到了第一个丈夫淹死在厕所里的自卑之中,宋凡平给她的骄傲一下子没有了。她不再昂首走在街上,她像十四年前那样胆怯了,每次上街都是低垂着头,贴着墙壁匆匆地走去,她觉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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