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井-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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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要返还,张子道把他精心收藏的字画也要回来了。于是我和奶奶来到了那所中学,当年那些“不速之客”就来自这里。
门柱上依然贴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标语,历经一年的风吹雨打,它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微微泛黄的纸,在凄风苦雨的侵蚀下,已破烂不堪。那“有理”二字,早已脱离了墙面,带着斑驳的墙皮无力地耷拉着。瑟瑟秋风吹过,它就像一条狗尾巴似地抖颤不停。“抄家办公室”已经没有了原先的狂躁和喧闹,显得安静了许多。张晓文趴在桌上,把百无聊赖的头枕在手上。那个抄我家的女红卫兵站在其后,正准备把脸倾下来。我和奶奶的闯入使他们感到突兀,但也造就了一个审讯的场面。
“跑来干啥呢?”张晓文问道。
“张队长……听说……,”奶奶嗫嚅了半天终于说道:“俺巷子有几家的东西都退还了,我……”“你不要管别人的事情,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俺家那些东西也不能算是四旧呀?”“不算四旧,你说算什么?”“绫罗绸缎还不算四旧?”那个女红卫兵一旁插道。而在我的记忆里,那天他们拿走的那两个箱子装的是我和奶奶冬天的衣服,那件皮袄是奶奶的,棉袄棉裤是我的,还有一些舅舅们穿的衣服,而绫罗绸缎早在奶奶游完街后就被孙喜凤和李翠仙卷跑了,为这事他们俩个还闹得不愉快。我一直不明白,抄家要的是金条金砖,要那些衣服干什么?而现在,已经到了冬季,我的身上还穿着单衣单裤。奶奶今天带我来,一是让我给她壮胆,二来也是为了我。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说话了。“根本就没有绫罗绸缎!”“你咋知道没有绫罗绸缎呢?”张晓文和那个女的问我。“我拿眼睛看着呢!”“你小小个眼睛还看得清噢。”那个女的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说道。我觉得她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遂没好气地说“当然看得清!”停了一会儿奶奶指着我说:“娃到现在还没穿棉衣棉裤,能不能让我拿两件回去……”“噢,你还想拿两件回去!”又是那个女的。“还想继续当你的地主婆!”“我不是地主呀?”“资本家太太和地主婆也没有什么两样。”张晓文说:“你还是赶快回去,那些东西早都上交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怒不可遏地喊道:“你们执行的是资产阶级路线!”。
这句话在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如果他们顺顺当当地把东西给奶奶,我也就不说这样的话了,因为这几年革命的实践已经证明,他们当初执行的的确是一条资产阶级的路线。*之初,毛主席就说得清楚:“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红卫兵的行动完全转移了斗争的大方向,也正因如此,他们现在才灰溜溜的,所以张晓文在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反应。可是那个女的却说:“你奶那坐飞机的路线好。呜——一下,就从咱这儿飞到重庆了。”她用左手在空中画了个弧线,身子还微微侧了一下。那年抄家时,他们抄出来一张奶奶在飞机旁的照片。张晓文如获至宝,比抄出了金条金砖还高兴,当下就让邵主任和张凤莲看了。现在这个女的又以如此轻薄的态度搬出了这件事,似乎它是我们的一个致命弱点,足以击退我猛烈地进攻。而我也确实很懊丧,我本来是准备和他们辩论的。当初看到张晓文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感到很满意,觉得收到了预期的效果。谁知,现在却被这个女的以一种非常原始,非常简陋的武器击溃了,我认为他们没有按照辩论的规则进行,由此感到很恼火。而那个女的却乜斜着眼睛望着我,头还微微的晃动,得意之情溢与言表。最后,我和奶奶悻悻地回来了!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中学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而红卫兵我更是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早已经领教了。
猛子和天财上了另一所中学,我和三娃子喜子又呆在了一个班!三娃子我敬而远之,不理就是了。喜子是个小人,阳奉阴违,这种人最可怕,即不可深交也不可得罪,今后须多提防才是!除了三娃子和喜子,其它的同学全是生面孔。我知道他们来自另一所小学,和我一样,也有着小学三年级的学历和两年辍学的经历,几乎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顽劣之气。班主任是一个瘦瘦的青年男子,清癯的面孔,长得很潇洒。他操着悦耳的男中音说道:“同学们,你们已经迈进了中学的大门,坐在中学的教室里了。中学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步,意味着你们将进入少年和青年的行列,幸福的童年已经过去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一阵掌声后,他作了自我介绍:“我姓邓,以后你们就叫我邓老师好了。下面我开始点名,点到的同学请站起来一下。”我对邓老师颇有好感,认为他与以前的老师截然不同。以前的王老师见了我就是:“你要努力呢,别人都当上红小兵了你还没有。你家的成份高,别人付出一份的努力你就得付出十分。”我半分也不想付,我最烦听她这话了!可是红小兵我还是想当,为了少付点“努力”我就说:“我爸是革干,成分并不高。”“啥革干些?”她听后鄙夷地问道:“你家不是被抄了么。”结果是,红小兵我没当上,对她的成见却加深了。
邓老师点完名后我和同学们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现在,就像小学时一样,我端坐在那里只等着发书了。课本离开我已经两年了,真不知它现在是什么样子?
书,终于发了下来。与小学不同的是,增加了两门新课程,物理和化学。算术也改了名,数学。翻开语文书,毛主席著作占了大幅的篇章,再下来就是八个样板戏的剧本。相形之下,倒是数学书编得有点水平:既保持了书的性质不变,又突出了政治抓住了阶级斗争这个纲。其中有一道题是这样的:“‘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贫农张大爷租了地主一亩三分地,讲好每年收成的百分之十作为地租。谁知这一年大旱,庄稼歉收。地主将地租改为每亩收十担谷子。问,如果按原先的租息,张大爷应上交多少担谷子?”实际上,这个题小学课本里就有,只不过叙述方式不同罢了。由此看来,我从小学三年级升到中学也不算跳级!
下午,邓老师来梆子井家访,奶奶介绍了我的情况。
“这娃他妈他爸离得远,从小是我看大的。俺家的情况你想必都知道了,但是这娃还是个好娃,小学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你家的情况我也听说了,你不要让娃有思想负担。现在全凭个人表现呢;再说,他也是不得已才住到这里的,这些,我都清楚。”接着,奶奶又让邓老师看了墙上二姨的照片,以及领抚恤金的小本本和民政局送的那些慰问品等等。“烈士的家庭怎能遭受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呢?”邓老师不能理解,但是奶奶却没有说什么,似乎也无法说清。
邓老师走后奶奶说道:“你看,邓老师都说了,重在个人表现呢,你积极表现,把红卫兵当上,三娃子他妈就不敢欺负咱了。”原来奶奶让我当红卫兵就是为了这个!但是我却觉得,我当不当红卫兵和三娃子他妈也没有多大关系。张凤莲只是想占我家的房子。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的话,她也许不会欺负奶奶。“*”前她不是和奶奶的关系挺好吗?就是现在,由于占房已经不可能了,她对奶奶的态度也有所改善。总之,不能把人都看得太坏,再说,有好多事情也不是出自张凤莲的本意。但是奶奶还是说:“你把红卫兵当上就给我把气争了!”我真不明白,红卫兵把奶奶整得呜呼哀哉,奶奶为什么还对她情有独锺呢?
单调而枯燥的中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它单调得就象冬天的原野,枯燥得恰如夏日的农田;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一丝色泽,令人无法忍受!灰暗的天空总是覆着沉重的云,天空下那一堆堆隆起的黄土,那一个个凹下的洞穴,黯淡而无光。教室里死气沉沉,课本的内容令人窒息。邓老师那优美的声音再也不能激起我们的兴趣,同学们恹恹欲睡,毫无生气。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下面你们自习。”我们自习的时间总是多于听课的时间,而听课又无异于一种折磨,自习恰好放松一下,把那些的压抑的情趣表现出来。邓老师一走,教室里马上一团糟,象被捅了马蜂窝似的嗡嗡响,各种恶作剧层出不穷。后面一个同学用本子纸折成子弹,把猴皮筋套在手上,专打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前面的人回过头来了,他却若无其事,似乎压根就与他无关。被打的人则仔细观察后面人的表情,这种情态令人忍俊不禁,于是,你也就成了他泄愤的对象。而那个始作俑者竟然能如此地不动声色,这点我永远也做不到,但是无端地替人受过,我又感到委屈和愤懑。我只有离开这个龌龊的教室,心绪才能好点儿。
街上是漫天的红海洋,但也有离奇的事情发生。
法院门口围了一堆人。
“我非跟他离婚不可!他都成了反革命了,我还跟他过什么?”一个青年妇女站在门口,挥舞着手说。距她不远,一个青年男子拉着两个孩子;男孩子稍大点,在十岁左右,他显然对眼前的事情懵懵懂懂,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女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嘤嘤啜泣,用一双小手揉着稚嫩的眼睛。那青年男子自称是孩子的小叔,那个女人无疑是孩子的母亲,那么他们的父亲又在哪里呢?
“他都关进监狱了,你说我还咋跟他过吗?”女人向一个上前询问的男人说道。
“不管咋说,你也该可怜可怜这两个孩子。”“是的,娃还小,你真忍心丢下娃不管了!”围观的人纷纷符合。
女人没有了支持者,站在那里一言不吭。
“你把娃丢下,怕是要跟别人跑吧?”有人这样问了一句,那女人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毅然决然地向门里走去。
“妈。”那男孩子突然叫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可在场的人几乎全听到了,皆注目看那女人的反应。女人显然也听到了——回头怅惘地望了一眼。但是却马上被一个人拽了进去。
“这人是谁?”“是她哥。”小叔说道。男孩子也说:“是俺大舅。”“她哥咋还管他妹子的闲事呢?”“离婚就是她哥出的主意。”小叔说道:“她哥没对他妹子说好话。”实际上,这也没有回答人们的问话,因而围观者的好奇心有增无减。“她哥看样子跟法院挺熟的?”“她哥是个干啥的?”见小叔不回答他们的问题,旁观者就相互议论了起来。“哪个男的很有可能和她哥认识。”“说不定还是她哥给牵的线呢!”“管她哥的啥事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看这女的不是个好东西!”“也是也是,跟那个男的说不定早都好上了。”这个过程中小叔一直保持着沉默,看来他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起初人们很想从他那里了解一些内幕,现在看来只有发挥想象了。
“那男的肯定是个当官的。不然她铁了心要跟人家,连娃都不要了。”
“他哥也想跟着沾光呢,戳弄着他妹子离婚呢。”
“也可能她老汉打成反革命还跟那男的有关呢。”
“这二年打成反革命的人多着呢,也没见个个都离婚。”
“不然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