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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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妄言慢慢走回篝火旁。
火堆旁,众人都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听着那声音。
“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直到那声音听不见了,凌霄才又充满了恨意地望向花弄影,花弄影只是漠然回视。突然之间,凌霄眼神一变,脸上恨意顷刻间都被狂喜代替了,一言不发,就朝着峰下疾奔去了。
韦、苏等人都是愕然。
片刻,苏妄言突地一跺脚,叫了声:“不好!”
话音未落,花弄影竟也是脸色大变,飞身直扑山下而去。
君如玉看着她红色背影如飞鸟一般投进雪地里,叹了口气,悠悠然地道:“不错。不好。”
王随风几人或茫然,或不解,一齐看着他们两人。
韦长歌微笑解释:“方才骆夫人说过,那间洛阳城里的妓院如今变成了一座华严寺,而洛阳离长乐镇不过三十里。对飞天夜叉来说,短短三十里,可说是倏忽来回,她要藏起骆大侠的藏魂坛,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华严寺更好?”
王随风也明白过来:“啊!骆夫人是把东西藏在了那里!韦堡主,苏公子,那我们怎么办?”
苏妄言看了看韦长歌,道:“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反正是要回洛阳的,准备和韦长歌一起跟去看看,你们呢?”
君如玉笑道:“自然奉陪。”
王随风、马有泰也都表示要跟去看看。一行人议定了,当即也都下山,一路疾行。路上遣人打探,多年以前,洛阳城里果然有一家妓院失火,周围数百户人家房舍都在火灾中化成了灰烬。鸨儿自觉罪孽深重,捐出毕生积蓄,四处募集善款,在旧址上起了一座华严寺。
一行人沿途都早有天下堡准备好的快马更换,但每每还是比花弄影、凌霄慢了那么一步。
这一天,到了洛阳,天气甚好,无雪亦无风。几人策马疾奔,由苏妄言引路,朝花弄影叙述中那座华严寺赶去。已是向晚天色,西面天空中,冬日的夕阳凛冽如血。前方传来声声暮鼓,悠扬而深沉,在雪地上远远传开。
不远处萧寺飞檐下,两道女子的身影,无言对立。
苏妄言低呼了声:“骆夫人!”
翻身下马,往前奔去。
其余几人,也都纷纷下马追了上去。
到了近前,果然是花弄影与凌霄二人。
花弄影苍白的手里捧着一个雪白的小坛子,默然静立。那双美丽的瞳眸中,有着变幻莫测的美丽神情,其中有大沙漠的落日、昆仑的白鹰、汉水上的浮云,也有剑光过处爱人鲜血的颜色仿佛倒映了过去种种,从淡淡哀伤中,渐渐酿出惨烈怆痛。
凌霄站在几步开外。她要的东西,她总能得到。她这样相信,所以直到这一刻,她依然紧抱着骆西城的头颅,如同二十年来她牢牢抓住不肯松手的希望。但在花弄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叫她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
花弄影只是看着凌霄,然后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被她环抱着的那个人头——这男子神情鲜活,宛然带笑,那眼耳口鼻,分明是一场犹胜于返魂香的美好梦境。他如此英挺,如此温柔,仿佛马上就会眨眨眼,醒过来,说,你放心,我一生一世对你好
她看着他的头。他的头看着她。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隔着人世光阴,黄泉末路,她与他对视
一种不知是凄凉、悲苦、仇恨抑或怜悯的奇特神色出现在她眼中,花弄影慢慢地举高了双手。
苏妄言一惊,心知不妙,就要奔过去,却被韦长歌一把拉住了。
韦长歌注视着那两个女子,缓缓摇了摇头。
苏妄言一怔,求助似的看向四周,但在这当口,君如玉也好,王随风也好每个人都只是默然伫立。
苏妄言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连脚下的地面,都一时虚浮了
凌霄仿佛不能置信似的紧盯着花弄影,继而恍然、惶然、恐惧,直至绝望,眼泪终于奔涌而出,想也不想,直直跪倒在地上,嘶声喊道:“不要不要”
她跪在地上,匍匐着,爬到花弄影脚下,拉住了那红色裙角,哭喊道:“不要花姐姐,我们让他自己选,好不好?好不好!我不争了我们让他自己选”
凌霄牵着她衣衫,不住哀求,眼泪浸湿了颊边乱发,直哭得声嘶力竭,就连这些年来像性命一样紧抓在手中的人头,也已落在了雪地上。
花弄影看着她,许久,却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跟着手上施力,只听砰然一响,藏魂坛已碎成了无数块,散落一地。
“啊”
凌霄瞪大了眼,张开嘴,却是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发出短促的悲鸣,整个人扑到雪地上,双手不住在雪中翻找,但那雪白的碎末落在雪地上,浑然一片,竟是再也分不出来了
凌霄红肿着双眼,呆呆跪坐在这雪地中。像是在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藏魂坛,也同时破碎了。
花弄影也没有动。顺着她目光看去,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二十年不腐的头颅已成枯骨。她默默看着,眼中空空洞洞的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抑或什么都没想。
众人默默旁观,都没有说话。
这一刻,每个人都静静地,看着雪地中间的这两个女人——当年大沙漠上带着白鹰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当年将军府中风姿绰约的黄衣少女,都在光阴的碎片中化作了飞灰。廿载流光,除却悔恨寂寥,又在她们的心底,残留下了几分甘甜滋味?
洛阳城里的雪夜,飞觞楼头的月色那许多记忆、许多往事,末了都遮留不住,都如那千军万马,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奔流而去
浮生多贪爱,人间苦离别。
二十年来一梦,梦醒觉非今世。
光阴寸寸蜿蜒而过。
这一刻,十方宇宙,三世诸佛,皆是静默。
唯有扑在雪地上的凌霄,沙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喃喃地说:“把他还给我,我们让他自己选把他还给我,我们让他自己选”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暗了,天地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把混沌的黑暗包在其中。花弄影终于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拾起骆西城的头骨,紧紧抱在怀中。
凌霄嘶哑的哭声,依然回荡在雪地上。
王随风静静看着凌霄,神情复杂,他想到这二十年来执迷于不存在的返魂香而备受煎熬的自己。而眼前的凌大小姐,岂非也是坠入了一场虚无梦境而不能自拔?或许,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境,只是有的人已醒了,有的人却一直沉溺下去
他突然出声唤道:“凌大小姐”
凌霄一脸空洞,也不抬头,只是流泪。
王随风也不在意,看着她,沉声道:“二十年前那晚,我和马兄弟曾听到骆大侠跟骆夫人说的几句话——那些话,当时我们都不明白,现下才懂了——这几句话,王某想学给大小姐听听。那天夜里,骆大侠在桌边喝酒,骆夫人坐在一旁相陪。骆大侠喝着喝着,突然叹了口气,问骆夫人:‘你可知道,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什么?’”
凌霄听到此处,不由得抬头看着他,屏住呼吸,等他说下去。
王随风接着道:“骆大侠又问:‘你可知道,我一生最想哭是什么时候,最开心是什么时候,最痛不欲生是什么时候,最不想死又是什么时候?’
“骆大侠说:‘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是能得你为妻;我一生最想哭的时候,是那年穷街陋巷,你给了我一碗饭吃;最开心的时候,是在汉水那条小船上,你把身子给了我;我最不想死的时候,还是那年在汉水上,你我约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最想死的时候,却是那时候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
凌霄肩头一震,嘴唇微微开合,那种绝望痛苦,看来竟更甚先前!
王随风望定了凌霄,终于还是慢慢地道:“骆大侠对骆夫人说:‘我也不求五花马、千金裘,我也不要大江流、平野阔,只求能像这样和你在一起,冬天的时候,一起靠在火炉边上打个盹儿,也就知足了’”
雪兴冲冲地下着,落在混入雪地不能分辨的藏魂坛碎裂的陶片上。凌霄坐在雪地里,怔怔望着王随风。
雪地泛着清冷的寒光,像要吸了人的魂魄去。沉默中,不知几世几劫过去,只觉周遭都已是荒芜了。
“所求的求不到,求到了的,又是一场空——哈!哈!说什么浮生一梦,原来是这个意思,你要求的,原来只是这样!叫他欢喜的不是我,叫他难过的不是我,让他生让他死的人不是我!我这一辈子都只为了他!可原来,他却都不是为我!”
凌霄一面大笑,一面滚滚落泪,脸上的神色渐渐凄迷而狂乱,终于突地仰起头,厉声长啸起来
韦长歌看了看凌霄,又看了看地上浑然的一片白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花弄影怀抱枯骨,久久没有回答。在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不知是觉悟还是执迷、是解脱还是更为疯狂的笑容,是一种奇特的艳丽。
“韦堡主——”
“嗯?”
花弄影望着凌霄,好半天,才轻轻地、轻轻地,一笑:“韦堡主,你不曾见过二十年前的凌大小姐——二十年前的凌大小姐,实在是很美、很美的”
一语末了,也不等韦长歌回答,兀自带着那种奇特的艳丽笑容,怀抱枯骨,径自转身,向着雪地的那一头飘然去了。
苏妄言脚下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没有追上去。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道袅袅婷婷的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旷雪地里,终于为了某个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理由,流下泪来
尾声共酹一梦浮生
天下堡有重璧台。
每年冬天,韦长歌总会有一半的时间在这里赏雪。
如今冬天已过了大半。
从高台上望下去,月色下,远处的屋宇楼阁依然覆着累累积雪,但间中某处却已从皑皑雪色里显出了一抹屋脊的青色。
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
天下堡的年轻堡主手执白玉杯,闲倚柱上,遥目远方。唇边含着从容笑意,好像冰雪尽消。
上一个这样坐在重璧台的夜晚,那个天底下最会惹麻烦的客人踏着雪来,也就带来了一整个冬天的奔波喧扰。而现在,这个会惹麻烦的客人正在洛阳家中受罚,天气却已到了冬末春初了。
韦长歌在重璧台上喝酒,想起远在洛阳的苏妄言,明亮如晨星的眼睛不由得更加亮了。
苏妄言回家的那天,他还有些担心,特地送到苏家门外。但苏大公子却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门。韦长歌看着那背影百感交集,终于就有些了解了面对着爱子暴跳如雷的苏大老爷的心情。
“堡主,你说骆大侠爱的究竟是凌大小姐,还是骆夫人?”
一旁,韦敬迟疑着问。
“你说呢?他发誓不抛下凌霄,却背了誓;他误会骆夫人滥杀了无辜,却依旧与她远走遁世;他明知是谁下毒,是谁要害他,却临死还叮嘱凌霄不要为他报仇。若不是爱得入骨,又有谁能做到这一步?”
“那,骆大侠当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自尽的?”
韦长歌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微微笑着。
“或许是,或许不是。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