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红-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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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手抄绘本打开了又合上,奥斯曼师沉下脸凝望精妙的艺术结晶(因为再也没有人能画得这么好),接着在拙劣的作品前脸色又亮了起来(因为所有细密画家都是家人!),他指着一些古老图画中的树、天使、遮阳伞、老虎、帐篷、龙和忧郁的王子,告诉我这些是画家记得的样子。他这么做,是向我暗示:曾经有一段时间,安拉视世间万物为独一无二,他相信眼前所见的事物皆至美纯善,并将他的造物赐予了我们——他的仆人。绘画家,以及那些懂得观察世界的绘画爱好者,他们的责任便是记住安拉看见并留给我们的辉煌美景。历代画家中,日夜操劳、鞠躬尽瘁直至失明的伟大画师们,花费毕生心力与才华,只为了到达并描绘出安拉要求我们所见的神妙梦境。他们的作品,就好似人类回想起自己最初的精华记忆。可惜的是即使是最伟大的大师,那些年老体衰或是过度操劳而失明的伟大细密画家,也只能依稀忆起片段的繁华荣景。正是这般神秘的智慧,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使得两位年代相上百年且从未见过彼此作品的前辈大师,奇迹似地以完全相同的手法,绘画出了相的一棵树、一只鸟、一位王子在公共澡堂沐浴的姿势,或是一个窗边的忧愁女子。
过了很久,宝库的红光暗了下来,很明显地,橱柜里没有君王塔赫玛斯普送给苏丹陛下父亲的书籍。这时,奥斯曼大师继续引申了刚才的逻辑:
“有时候,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屋檐的弯曲、云朵飘浮的姿态或女人的笑脸会代代相传,通过展示、教导和记忆由大师传给学生,个世纪以来就这样流传了下来。一位细密画家,从大师那儿学了这个技巧后,会认为它就是完美的形式,并坚信它将如荣耀的《古兰经》一样永恒不变。而且,就好像牢不忘《古兰经》一样,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刻印于记忆中的绘画技巧。然而,永远不忘记并不代表艺术大师会一直使用这个技巧。他为其耗尽视力的画坊有着自己的惯例,身旁的顽固大师也有着个人的用色偏好,而他的苏丹也会不时地突发奇想,这一切,常常妨碍他使用自己的技巧。于是,当他绘画鸟的翅膀、女人的笑脸——”
“或马的鼻孔。”我立刻说道。
“——或马的鼻孔时,”面容肃穆的奥斯曼大师说,“不会依照铭刻于灵魂深处的技法来画,而会遵循自己当时任职的画坊惯例,就和那里的其他人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翻阅过诸多版本的尼扎米的《胡斯莱夫与席琳》后,我们在其中找到了一页席琳登上王座的图画,宫殿墙上有两块石板匾额。奥斯曼大师朗读上面的刻字:崇高的安拉,请赐佑神圣力量予帖木儿汗之子、高贵的苏丹陛下、正义的大汗陛下,保佑他统治的国土,万世昌荣(写在了左边的石板上),历代富足(写在了右的石板上)。
半晌后,我问:“在哪些图画里,我们才能找到细密画家依照记忆中铭刻的技巧画马的鼻孔?”
“我们必须找出君王塔赫玛斯普赠送的书册——著名的《君王之书》。”奥斯曼大师说,“我们必须回到过去那繁华、神奇的岁月,当时的细密画仍保留有安拉的影响。我们还有许多书要检查。”
一个念头闪过脑中,也许,奥斯曼大师的主要目的并非找出有特殊鼻子的马,而是尽可能地想看遍所有长年沉睡于宝库、远离觊觎的艺术杰作。我愈来愈不耐烦,只想赶快找到线索,让我可以回去陪伴在家里等我的库瑞。实在不愿意相信伟大的大师想尽可能久地一直呆在冰冷的宝库里,舍不得离开。
于是,我们在年老侏儒的指引下,继续打开一个个橱柜和箱笼,检视里面的图画。有时候我实在受够了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图画,不想再看到胡斯莱夫来到城堡的窗台下探访席琳。我会离开大师身旁——甚至看也不看一眼胡斯莱夫坐骑的鼻孔——来到火炉边取暖,或者走进宝库隔壁的房间,戒慎恐惧地在成堆的布匹、黄金、武、盔甲和战利品间走走。偶尔,奥斯曼大师会惊呼挥手,让我兴奋地以为他发现了一幅新的经典,或者,是的,终于找到了一匹鼻子畸的马。我急忙跑到大师身旁,他盘腿坐在一张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年代的乌夏克地毯上手微微颤抖地拿着书本;然而当我望向图画时,才发现原来是我从未见过的主题内容:撒旦偷偷登上了诺亚的方舟。
我们看着成千上百个君王、国王、苏丹和大汗——从帖木儿的时代到卡努尼·丹·苏莱曼大帝的年代,这些君主统治过大大小小的王朝和帝国——兴致高昂地狩猎羚羊、狮子及兔子。我们看见一个下流的男人在一头骆驼的后腿上绑了几片木,站在上打算侵犯这头可怜的动物,他的行为就连魔鬼也觉得可耻,羞愧地咬着手指蜷缩一角。在一本经由巴格达传来的阿拉伯语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商人紧抓着一只神话灵鸟的脚,飞越大海。接下来一册书中,打开的第一页,我们看见谢库瑞与我最喜欢的场景:席琳瞥见悬吊在树枝上的胡斯莱夫肖像,对他一见钟情。往下,一幅插画栩栩如生呈现一只精密时钟的内部构造,各种轮轴和金属球,大象背上的鸟和阿拉伯小雕像,这时,我们才想起了时间。
我不知道我们依照这个模式,花了多少时间,一本书又一本书、一幅画接着一幅画地检视。仿佛,宝库里潮湿而霉朽的时间已经彻底融入到了冻结于画和故事中的永恒黄金岁月。几个世纪以来,在众多君王、大汗和苏丹的画坊中,奢侈地耗尽无数大师眼力所成就的这些彩饰书页,似乎随时会活过来,就好像我们周遭的物品:头盔、弯刀、钻石镶柄的匕首、盔甲、中国陶杯、覆满灰尘的精致乌德琴,以及珍珠绣饰的坐垫和织锦——都是我们在无数绘画中看见的奇珍异宝。
“现在我明白了,经过几百年几千年悄悄地、慢慢地重制同样的图画,成千上万艺术家灵巧地描绘出了世界的演变。
我承认我不完全听得懂大师话中的意思。面前这千万幅图画,全都是过去两百年间绘制的,它们一路从布哈拉到赫拉特,从大布里士到巴格达,最终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大师对它们详细观察的程度,早已超过了只是单纯寻找某些马匹鼻孔里的线索。看着这些图画,我们仿佛一边低吟忧伤的挽歌,哀悼着所有前辈细密画家的才华、灵感与耐心,多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创造了无数绝美的绘画和彩饰。
宝库门在晚祷时分再度开启时,奥斯曼大师告诉我他不打算离开;不仅如此,他想在这里呆到清晨,凭借油灯和烛火的光线检视图画,这么做,才能完成苏丹陛下赋予的任务。由于延续着刚才的心,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告诉他,我想与他及侏儒一起留下来。
我的大师透过敞开的门,向等在外头的司役传达了我们的愿望,并企求财务大臣的许可。这时,我却突然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我眼前闪现出了谢库瑞和我们的家。我愈想愈觉得如坐针毡,不禁担心,她一个人和孩子们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她是否会牢牢扣紧窗户上新修好的百叶窗。
从半开的宝库大门向外望去,此刻薄雾弥漫的安德伦宫庭院里,高大湿润的梧桐树召唤着我;两个皇室僮仆不敢惊苏丹陛下,用手语比划着在那交谈,仿佛在向我招手。外头的美妙世界令我心神向往。然而,我留在原地,羞耻和罪恶感使得我无法动弹。
50。 我们两个苦行僧
是啦,谣言说我们的图画夹在一本图集里,这本书,集结了来自中国、撒马尔罕和赫拉特的图片,被藏在宝库最隐秘的角落;这个宝库呢,则塞满了崇高的苏丹陛下的祖先几百年来从各国掠夺的战利品。把这种传言散布到整个细密画家部门的,大概是那个侏儒杰兹米老爷。如果现在让我们来讲自己的故事,但愿我们不会冒犯到这间好咖啡馆里在座的各位。
我们已经死了一百一十年了,而我们那没救的苦行僧修道院也被指控为异端的洞窟和罪恶的巢穴,于四十年前被关闭了。不过,你们自己看,如今我们就在你们面前。怎么可能呢?我告诉你们怎么可能:因为我们被用威尼斯风格画了出来!就像这张插画中所描述的,有一天,我们两个苦行僧流浪在苏丹陛下的领土上,从一个城市走到下一个。
我们打赤脚,剃光头,衣衫不整;我们两个人身上都穿着一件背心,围一片鹿皮,腰间绑一条皮带,手里拄着拐杖,脖子上用链子挂着我们的讨饭钵。我们俩一个扛着一把砍树用的斧头,另一个则带了一把汤匙,用来吃真主赏给我们的任何食物。
那个时候,站在一家旅店前的饮水池边,我和我的好友,不,我的爱人,不,我的兄弟,正陷入惯常的争执:“你先请,不不,你先。”我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推让,坚持叫对方先拿起汤匙吃钵里的食物。这时,一位法兰克旅行者,一个奇怪的人,叫住了我们。他给了我们一人一枚威尼斯银币,然后开始替我们画像。
他是法兰克人,他当然很怪。他把我们放在画纸的正中央,好像我们就是苏丹的营帐,而且还画出我们衣衫不整、打赤膊的模样,这时我脑中灵光一闪,向同伴说出这个想法:如果要看起来像一对落魄潦倒的海达里耶乞丐苦行僧,我们应该翻白眼,让瞳孔望向里面,像个瞎子用眼白面对世界。于是我们真的这么做了。摆出这种姿态,是因为一位苦行僧天性就要观看自己脑袋中的世界,而不是外在的世界;既然我们脑袋中塞满了印度大麻,里头的风景显然比那法兰克画家看见的要怡人得多。
就在这个时刻,外面的景色甚至变得更糟了;我们听见一位教长在那乱嚷乱叫。
你们可千万不要产生误解。上个星期,我们提到了“教长”,然而在这间精巧的咖啡馆里却发生了一个严重的误会:我们讲的那个受人尊敬的“教长”,与从艾尔祖鲁姆来的传道士崇高的努斯莱特教长一点关系也没有,和私生子胡斯莱特教长也无关,更不是在树上与魔鬼胡搞的那位锡瓦斯来的教长。而那些看一切都不顺眼的信徒们曾说过,如果崇高的教长再一次成为这里嘲讽的目标,他们会剪断说书人的舌头,把咖啡馆弄个底朝天。
一百二十年前,当时还没有咖啡,我们刚才讲到的那位受人尊敬的教长,没办法只好气得鼻孔冒烟。
“喂,法兰克异教徒,你干吗画这两个家伙?”他说,“这些无耻的海达里耶苦行僧游手好闲,到处乞讨、偷东西。他们吸大麻、喝酒、互相鸡奸,而且看外表就知道,他们从来不晓得要怎样祈祷或念经,没有房子、家庭或家人。他们根本就是我们这个善良世界的败类。而你呢,这伟大的国家有那么多美景,为什么偏要画这种卑贱的图画?你是故意要让我们丢脸吗?”
“完全不是,只是因为画你们丑陋的一面可以赚更多的钱。”异教徒说。听见画家如此合理的解释,我们两个苦行僧不禁目瞪口呆。
“如果可以赚更多的钱,那你会把魔鬼画成讨人喜欢的模样吗?”教长说,小心翼翼地试图引发一场争执。不过从这幅画中你们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