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红-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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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捞出来之后,他的兄弟们根本认不出他;而他可怜的妻子卡比叶,不得不在黑夜中从家里到现场去看,借由破烂的衣服,指认那具无法辨认的尸体。我眼前浮现出了这么一幅场景:被嫉妒的兄弟丢入井里的约瑟夫正被米迪扬的商人们从井里捞出来。我很喜欢画《约瑟夫与祖雷伊哈》的这个场景,因为它提醒我们,兄弟间的嫉妒是生命中最基本的情感。
忽然一阵安静,我感觉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该哭吗?但我的眼睛却盯上了黑。那个卑鄙的混蛋,他在打量我们每一个人,努力摆出一副他是姨父大人派到画家们当中来调查事实真相的模样。
“谁会干出这种卑鄙的勾当?”大哥高喊,“哪个冷血的禽兽会杀害我们这连一只蚂蚁都不敢伤害的兄弟?”
他用眼泪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也从内心问了同样的问题,并且自己给自己寻找答案。谁是高雅的敌人?如果不是我杀了他的话,还有谁会想谋杀他?我想起,在一段时间之前——我想是在准备《技艺之书》的那几年——他曾经与某些人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不再重视前辈大师们的技法,他们为了更廉价、更快速地镀金而用极不适当的颜色涂抹页缘,毁坏了我们插画家辛苦完成的书页。这些人是谁呢?不过后来却开始谣传,彼此的敌对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是为了一位在一楼工作的俊美装订学徒,双方互相争风吃醋。不过这也是陈年往事了。还有一些人,看不惯高雅的尊贵态度,他的纤细,以及他女人般的绅士模样,不过这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高雅服膺旧式风格,狂热地相信镀金和绘画之间的颜色协调,而且会当着奥斯曼大师的面,比如说,语带高傲地指出其他细密画家——特别是我——不存在的错误他最近一次争吵是关于一件奥斯曼大师近年来特别在意的事:宫廷细密画家们在外兼差,悄悄接受宫廷外的小件委托。最近几年,随着苏丹陛下的兴致减退,财务大臣支付的金钱也逐渐减少,所有细密画家开始出没于一些年轻愚蠢的帕夏的两层楼宅邸,其中最优秀的画家则趁半夜去拜访姨父。
姨父推说他的书或者我们的书不吉利而决定终止制作,对此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多疑而生气。当然,他猜到了干掉笨蛋高雅先生的凶手是替他绘制书本的我们其中的一个。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你会每两个星期一次邀请一个杀人凶手,半夜到你家画画吗?还是先找出真正的凶手,判别出谁是最优秀的插画家呢?毋庸置疑地,他将很快从到他家来的这些人中判别出哪一位细密画家最具天赋,在选择颜色、镀金、页面分格、插画、脸部描绘,以及版面构图上,谁的技巧最纯熟。同样毋庸置疑地,在作出判别之后,他将只找我继续进行单独合作。我认为他绝不会下作到视我为普通杀人凶手,而不是一位真正天才的细密画家。
从眼角余光,我观察着与姨父走在一起的白痴黑先生。他们穿过墓园里正在散场的人群,走下埃于普码头,我也紧随其后。他们登上一艘四桨的船,过了一会儿,我也上了一艘六桨的船,船上有许多年轻学徒,他们早已忘掉了死者和葬礼,正在嬉闹作乐。接近菲奈尔卡普时,我们的船只一度靠得很近,差点撞上了,这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黑正嘀嘀咕咕地对姨父讲着什么。我再次想到,要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我的真主,你把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赐予了我们每个人,但同时也吓唬我们不要去用它。
尽管如此,一个人只要有一次克服这种恐惧而采取了行动,立刻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我曾经不但惧怕魔鬼,甚至害怕自己内心任何一丝邪恶的念头。然而事到如今,我不但明白邪恶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对一位艺术家而言,它更是不可缺少的。在我杀了那个可悲的人渣后,除了我的手颤抖了几天以外,我画得更好了,我采用更为鲜艳大胆的色彩,而且最重要的,我发现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了神奇的景象。然而,这就不得不问,究竟伊斯坦布尔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欣赏我画中的神妙?
船驶到吉巴里附近的河岸边,远远地从金角湾中央,我鄙夷地看了看伊斯坦布尔。阳光陡然穿透云层,照得白雪覆盖的圆顶闪闪发亮。一座城市有多么大、其色彩有多么丰富,就意味着里面有多少角落可以藏匿一个人的过错与罪孽;城市有多么拥挤,就意味着有那么多的人可以让犯罪的人藏身于其中。一座城市的智慧不应该以它有多少学者、图书馆、细密画家、书法家和学校来衡量,而应该以几千年来暗巷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数目来评估。依照这个逻辑,毫无疑问地,伊斯坦布尔是全世界最有智慧的城市。
来到翁卡帕尼码头,继黑与他的姨父之后,我也下了船。他们彼此倚靠着爬上山丘,我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苏丹麦赫梅特清真寺后面失火的地方时,他们停下来再次交谈了一下,在此分了手。姨父大人现在独自一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我忍不住想跑向他,告诉他那个我们才参加过他葬礼的野蛮人曾经偷偷对我说过的谣言诽谤,以及为了保护大家,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并问他:“高雅先生所说的是真的吗?我们有没有滥用苏丹陛下的信赖?我们的绘画技巧是不是背叛和侮辱了我们的信仰?你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吗?”
傍晚时分,我站在积雪的街道中央,望向黑暗巷子的尽头,我被遗弃在精灵、仙子、流氓、小偷之间,周围只有返家父子的悲伤,以及冰雪覆盖的树的忧愁。街道的尽头,是姨父大人富丽堂皇的两层楼宅邸,屋顶之下,穿过栗树光秃秃的枝杈看过去,那儿住着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不过,我可不想失去理智。
19我是一枚金币
看呀!我是一枚22K的奥斯曼苏丹金币,身上有着世界的保护神苏丹陛下的玺印。今天,葬礼之后,在这间充满哀伤的漂亮咖啡馆里,苏丹陛下手下的大师鹳鸟,大半夜里刚完成了一幅我的图画,还没给我抹一层薄金,不过抹上薄金之后的样子你们可以自己去想像了。我的画像在这里,而我的真身则是在你们亲爱的弟兄、知名细密画家鹳鸟的钱包里。他现在站起来了,把我从钱包里拿出来,展示给你们每个人看。你好,你好,各位艺术大师,各位来宾,大家好。看见我身上闪亮的光芒,你们的眼睛全睁大了,激动地看着我在油灯的光芒下闪闪发光,最后,你们对我的主人鹳鸟大师羡慕不已。你们说得没错,因为除我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衡量一位画家的才华了。
过去三个月,鹳鸟大师赚了整整四十七枚和我一样的金币。我们全部都在这个钱包里,而且鹳鸟大师,你们自己瞧,没打算向任何人隐瞒。他知道伊斯坦布尔所有细密画家中没有人赚得比他多。人们可以用我来衡量各位细密画家的才华,解决各种不必要的争端,这让我感到很骄傲。过去,当我们还没有养成到咖啡馆来的习惯、头脑还没有开化时,这些呆蠢的细密画家晚上总会争吵谁最有才华、谁最懂得色彩、谁画的树最好或谁是描绘云朵的专家,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每天晚上都会为这些事动手互殴,打得鼻青脸肿。现在既然由我来主持公道,画坊里一片甜美和谐,不仅如此,还带来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才有的那种平静氛围。
除了我的判断带来的和谐与平静,让我来给你们列举一下可以用我交换的各种东西:一个美丽年轻女奴的一只脚,大约是她整个人总价的五十分之一;一面滚着象牙边的高级胡桃木制理发师镜子;一个绘制精美的五斗柜,上面装饰着价值九十银币的旭日图形和银叶;一百二十个新鲜面包;一块三人墓地加三副棺材;一只银臂环;十分之一匹马;一个又老又肥的女奴的两条腿;一头小水牛;两个中国瓷盘;苏丹陛下画坊中波斯细密画家、大布里士人德尔维什?麦赫梅特及像他这样的大多数人一个月的薪水;一只优秀的猎鹰加笼子;十罐帕那约特葡萄酒;与以俊美闻名于世的少年玛赫穆特欲仙欲死一小时,还有其他许多举不胜举的机会。
来此之前,我曾在一个穷鞋匠学徒的臭袜子里呆了十天。每天夜里,这落魄的家伙会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各种他可以用我买到的东西,一直念到睡着。他所念的这首诗的诗句,如摇篮曲那般甜美,向我证明了还没有钱不能进的洞。
说到洞,这又提醒了我。如果我把来此之前发生在身上的一切全部复述一遍,将可以写好几大本书。我们之间不是陌生人,大家全是朋友,只要你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只要鹳鸟先生不生气,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发誓吗?
那么好吧,我交代。我不是一枚由钱伯里塔什铸币厂铸造的真正22K奥斯曼金币。我是枚假币。他们在威尼斯用低含量的金子把我制造出来,带到这儿,当作一枚22K奥斯曼金币招摇撞骗。我对你们的体谅深表感激。
根据我从威尼斯铸币厂得来的消息,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在最近之前,威尼斯异教徒带到东方使用的劣质金币,都是他们在同一间铸币厂铸造的威尼斯币。我们这些轻信白纸黑字的奥斯曼人,毫不怀疑每块威尼斯币的黄金纯度,只看上面刻的字,没有留意它的含金量,于是这些假的威尼斯金币迅速充斥了整个伊斯坦布尔。后来,因为注意到含金量少、含铜量多的钱币比较硬,人们开始用牙咬来辨别钱币。譬如说,你欲火焚身,跑去找人见人爱的绝世美少年玛赫穆特,首先他会把钱币而不是别的东西放入柔软的嘴里咬一咬,宣布它是假的。结果这么一来,他只给你欲仙欲死的半小时,而不是整整一个小时。威尼斯异教徒一看,他们的伪币有这种不幸的结局,于是他们决定伪造奥斯曼金币,认为奥斯曼人是不会发现的。
现在,请你们注意一下这么一种奇怪的事情:这些威尼斯异教徒画画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画一幅图,而是真正创造出他们笔下的物品。然而,铸钱的时候,他们却不做真的钱币,反而制造假的。
我们被装进铁箱子里,上了船,摇来晃去地从威尼斯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兑币商的店铺,塞在店主人蒜臭冲天的嘴里。我们等了一会儿,一个头脑简单的农夫走进门,希望换开一个金币。这个无赖的兑币商大师,说你把它拿来我咬一下,看看你的金币是真的还是假的。于是他拿起农夫的金币,丢进了自己嘴里。
当我们在他的嘴里相遇时,我发觉农夫的金币是一枚真正的奥斯曼苏丹币。他在蒜臭味中看见我说:“你只不过是个假的。”他说的没错,但是他高傲的姿态伤了我的自尊,于是我骗他:“老实说,老兄,你才是假的。”
正当此时,农夫骄傲地坚持说:“我的金币怎么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就把它埋进了地底下,那个时候有这种缺德玩意儿吗?”
我还在想结果会如何时,兑币商把我而不是农夫的金币从嘴里拿了出来。“把你的金币拿走吧,我才不要下贱的威尼斯异教徒的假钱。”他说,还斥责那农夫道,“你还有没有羞耻呀?”农夫也回应了几句,然后拿着我走了。听到其他兑币商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农夫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