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红-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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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大师设计绘画结构,请他们描绘人像;之后,他南下赫拉特,委托一位半盲的老画师根据记忆画出了蜿蜒扭曲的藤蔓和枝叶;在赫拉特,他拜访另一位书法家,请他以金色的瑞卡体书法为图画中一扇门撰写了门楣;最后,他再度出发往南到卡因,向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展示自己长途跋涉六个月完成了一半的书页,以此获得了极大的赞赏。
依照这种速度,这本书显然永远也做不完,明白了这一点后他们雇用了鞑靼快骑作为信差。除了准备让大师绘画和书写的手稿书页外,每一位快骑还携带一封信,详细描述要求艺术家们所做的内容。就这样,信差们带着手稿书页,穿越波斯、呼罗珊、乌兹别克领土,以及索格底亚那。信差的快马疾驰加速了书本的制作。有时,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第五十九页和第一百六十二页,会在一间屋外狼嗥声依稀可闻的驼马店相遇。两位信差友善地交谈后,会发现彼此正参与同一本书的制作,于是他们把各自的书页从房里拿出来。彼此讨论手上这些书页,努力分辨它们究竟属于哪一个故事,又是故事的哪一部分。
我原本应该属于这本现已完工了的手抄绘本中的一页,然而很遗憾,一个寒冷的冬夜,运送我的那位鞑靼快骑穿越一座崎岖的高山时,被埋伏的盗贼突袭。他们先是痛打可怜的鞑靼人一顿,然后这群无耻的盗贼将他洗劫一空,强奸并残酷地杀害了他。因此我也无从知晓自己原本究竟属于哪一页。我请求你们看看我,告诉我:不知道我本来是不是准备在梅吉农乔装成牧羊人去探视莱依拉的帐篷时,作为他的遮阴?还是本来准备隐没在黑夜里,象征一个绝望而没有信仰的人灵魂中的幽暗?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为一对逃离全世界、横越大海、最后在一座鸟语花香的岛屿上得到安宁的情侣增添幸福的色彩!我多么希望,当亚历山大在征服印度的过程中,受到暑热以至鼻血不止而身亡时,自己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为其遮阴。或者,一位父亲向儿子提供关于爱与生命的忠告时,我原本是用来象征他的力量和智慧的?啊,究竟我原本是要为哪一个故事增添意义及典雅呢?
这群土匪杀死了信差,把我带在身边,鲁莽地揣着我穿越无数山脉及城市,其中一个偶尔也明白我的价值,对我细心呵护,就好像他知道一张树木的图画要比一棵真正的树更加赏心悦目似的。然而由于他不知道我属于哪一个故事,因而很快就厌倦了我。这个流氓揣着我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幸好他并没有像我所害怕的人那样,把我撕了乱丢,反而来到一家旅店,以一壶酒的价格把我卖给了一个细心的人。这位可怜的细心人,有时会在夜里就着烛光看着我哭泣。没多久,他就悲伤而亡,人们卖掉了他所有的物品。感谢说书大师买下了我,让我大老远地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如今,我万分快乐,今晚能够在这里和你们这些奥斯曼苏丹手下天赋异禀、目光如鹰、意志坚定、下笔精巧、心思细腻的细密画家及书法家们在一起,我感到十分荣幸。看在上天的分上,我乞求你们别相信别人的瞎扯,说我是某个细密画大师为了墙上能有幅画挂而随便在粗纸上乱涂的。
但再听听看,还有些什么样的谎言、什么样的诽谤和什么样的大胆玩笑!你们大概还记得,昨天晚上我的主人在这面墙上挂了一张狗的图画,讲述了这只禽兽的冒险故事;同时他还说了关于艾尔祖鲁姆的胡斯莱特教长的故事!是这样的,尊敬的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完全误解了这个故事,他们以为我们的言论冒犯了他。我们怎么可能说这位伟大的传道士、尊贵的大人身世可疑呢?真主责罚!我们怎么可能有这种念头?他们可真能搬弄是非,这是多么大胆的玩笑呀!事实上,他们把艾尔祖鲁姆的努斯莱特听成了艾尔祖鲁姆的胡斯莱特了。所以,接下来让我告诉你们“锡瓦斯的斗鸡眼奈德莱特教长与树”的故事。
除了公开斥责追求漂亮男孩和绘画艺术,锡瓦斯的斗鸡眼奈德莱特教长坚持咖啡是魔鬼的产物,喝咖啡的人全都要下地狱。喂,锡瓦斯人,难道你忘了我这根粗大的枝条是怎么弯曲的吗?我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得发誓不告诉别人,因为安拉会保佑你们不听信诽谤的。一天早晨,我醒来一看,哇塞,一个个儿有清真寺宣礼塔那么高、手像狮子爪一样的庞大的家伙,带着之前提到的那位教长一起,爬到我这棵树上,躲在我茂盛的树叶下;接着,原谅我的用词,他们就像发情的狗一样搞了起来。当这个庞然大物,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撒旦,在干我们这位的时候,一边温柔地亲吻他迷人的耳朵,一边对之细语:“咖啡是罪,咖啡是恶”因此,那些相信咖啡带来不良影响的人们,相信的不是我们正统宗教的戒律,而是撒旦本人。
最后,我要提一下法兰克画家,如此一来,如果你们之中有些堕落的人一心想和他们一样的话,希望你们留意我的警告,改变想法。是的,这些法兰克画家用惊人的技巧描绘君王、神甫、绅士甚至女人的脸孔,使你看过这样的一张肖像之后,能够在街上指认出画中的人。本来他们的妻子就可以随便在街上游荡,所以,其余的你们自己去想吧。但好像这还不够似的,他们更加的变本加厉。我指的不是拉皮条这种事,而是绘画
一位伟大的法兰克大画师与另一位伟大的法兰克大画师,一起走过一片法兰克草原,谈论着技巧和艺术。他们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一座森林,其中技艺更为纯熟的一位告诉另一位:“新风格的绘画需要这样一种才能,当你画了这座森林中的一棵树后,看过画的人来到这里,若他愿意的话,便可从所有树木里准确无误地找出那一棵树。”
感谢安拉,我,你们见到的这幅可怜的树画,好在不是根据这种企图画出来的。这么说不是害怕如果我是如此被画出来的话,伊斯坦布尔所有的狗都会以为我是一棵真的树,跑来往我身上撒尿,而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一棵树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
11我的名字叫黑
雪从深夜开始,一直下到清晨。整个晚上,谢库瑞的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在空荡荡的屋子中空荡荡的房间里心情激动地来回走着,偶尔倾身倚向烛台,在昏暗烛火的闪烁烛光下,看着我恋人生气的笔迹:这些字母急躁颤动,翻着筋斗地想要欺骗我,忽左忽右地摇摆行进着。陡然间,百叶窗在我眼前打开,我恋人的脸庞和她悲伤的微笑在我眼前浮现。一见到她真实的面孔,我就忘掉了最近六七年在我心中藏着的那张樱桃红的小嘴已逐渐变大了的脸。
深夜,我沉浸在了婚姻的幻想之中:我毫不怀疑我的爱情,也相信它会得到同样的回报,我们就这样幸福地结了婚;然而,我梦中想像的幸福,却在一栋带楼梯的房子里遭到了打击;因为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开始与妻子争吵,无法让她听我的话。
我明白这些不祥的画面,是来自葛萨利《宗教精神学的复兴》一书中关于婚姻之恶的段落;单身在阿拉伯时,好几个夜晚我都读这本书。不过,我记得在同样的段落中,还更多地提到了婚姻的好处,虽然这些段落我读过好几遍,但此刻我怎么想也只能记起其中的两条:第一,男人结婚以后就会有人井井有条地打理家务(而在我幻想中的屋子里却没有);第二,我就可以免除自渎的罪恶,无需再带着一种更深的罪恶感,怯懦地跟随皮条客钻进漆黑的小巷,钻进娼妓的巢穴。
深夜里这种获救的想法,再次引发了我手淫的念头。为了解决心中这种无法克制的冲动,我在单纯的欲望驱使下,像往常一样缩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却发现举不起来了。十二年之后我再度坠入了爱河!
这个发现在我内心激起了极大的兴奋与恐惧,使我绕着房间,几乎像烛火般颤抖地踱起了步。如果谢库瑞是想故意现身窗口,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写这封意思完全相反的信呢?如果女儿是那么的不想要我的话,她的父亲又为什么要邀请我来?难道说是父女俩在跟我玩游戏吗?我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感觉到房门、墙壁及嘎吱作响的地板和我一样打着磕巴,试图嘎嘎吱吱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我望向多年前我画的那幅画,画中席琳抬头看见胡斯莱夫的画像悬挂在树枝上,随即坠入了情网。这幅画是我受姨父当时刚从大布里士得到的一本书中同样一幅画的启发而画的。此时看着这幅画,并没有像往昔那样让我每每想起它就感到难堪(因为画和爱的表白都太简单直白),也没有唤起我年轻时代的快乐回忆。天快亮时,我已经想明白了:谢库瑞正巧妙地引诱我进入一场爱情的棋局。借由退还这幅画,她已经移动了一颗棋子。我坐了下来,在烛光下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早晨,小睡了一会儿之后,我把信揣在胸前,走上街头,沿着街道走了很长一段路。积雪拓宽了伊斯坦布尔狭窄的街道,也使得城市不再那么拥挤。四周变得更加寂静而死气沉沉,正如我童年时一样。年少时在下雪的冬天,我总以为伊斯坦布尔的屋脊、圆顶和花园似乎是被乌鸦包围着的,此时我又有了同样的感觉。我飞快地行走,听着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看着呼吸吐出的白雾。我逐渐兴奋起来,想着姨父要我去拜访的宫廷画坊,也一定和街道一样安静。走进犹太社区之前,我托路旁一个小孩替我给艾斯特传了个口信,告诉她正午祷告之前到何处跟我碰面,她将会替我把信转给谢库瑞的。
我早早地来到了位于圣索菲亚清真寺后面的宫廷画坊。除了屋檐上悬垂的冰柱,画坊大楼没有丝毫改变,与我小时候在这里当学徒、和姨父一起进进出出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跟随一位俊美的年轻学徒一路穿行,两旁是那些长年浸淫在糨糊及装订胶水气味中的年老装订大师们、年轻时就已驼背的细密画大师们,以及混合颜料的年轻学徒,他们甚至看也不看放在膝盖上的碗,而是悲伤地凝视着炉里的火焰。在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一个老人把一颗鸵鸟蛋放在腿上,正在蛋壳上认认真真地画着琐碎的图案,另一名大叔则专注地在纹饰一个抽屉,一位年轻学徒恭敬地在一旁看着两人。透过一扇敞开的门,我见到一帮学生正在挨训,他们低垂着头,脸涨得通红,鼻尖几乎要碰到在面前摊开的书页,努力想弄清楚自己犯的错误。另一个房间里,一个忧伤的学徒仿佛暂时忘了颜色、纸张和绘画,只是呆望着刚才我兴冲冲走过的街道。敞开着的房门前,那些正在临摹绘画、准备模板和颜料、削笔的画师们用敌视的眼光侧目看着我。
我们爬上结了冰的楼梯,穿过环绕屋内二楼的回廊。下方积雪覆盖的内院,有两个孩子般大小的学生,尽管包着粗厚的羊毛斗篷,仍然冷得发抖,他们正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罚。我回想起自己年少时,那些懒惰或浪费昂贵颜料的学生都要被责打和处以笞跖刑,那一棍一棍都落在他们的脚底板上,直到打出血为止。
我们走进一个温暖的房间,见到了一些舒舒服服跪坐着的画师,但他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