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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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捉住了他的手。
顾昀亲了亲他的脸,调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你,睡吧。”
长庚:“……”
这好像和他预想的有些不同——可他确实也是累得惨了,这一天心情跌宕起伏又太耗神,没一会就迷糊了过去。
顾昀只是略微打了个盹,刚过了四更天,他便披衣而起——倘若不是长庚来了,他这些日子基本也是连轴转的。
京城中辎重清点情况,饷银如何分配,紫流金还有多少,怎么分布兵力怎么打……诸多种种安排都要主帅过目,别看他嘴里将“挑拨离间”之计说得简明扼要,可真功夫还在细节处,阵前多一份准备便多一分胜算——虽然顾大帅的笛声杀伤力极强,可围城千军万马,若只靠西北一枝花刷脸和“魔音穿耳”两招退敌,手段未免太过单一。
顾昀低头打量了已经熟睡的长庚一眼,看得出他果然如陈姑娘所言,睡得并不安稳。
别人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长庚却是无论睡前有多开心的事,闭上眼都没有好梦等着。他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团,关外的雪月下脸色显得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揪着顾昀的一角衣服。
乌尔骨是一种极耗神智的毒,醒着的时候尚且能凭着意志压抑一二,睡着以后却会变本加厉的反噬,总是睡不够的顾昀想象了一下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试着将自己的衣角往外抽了一下,抽不出来。长庚却仿佛被这动静惊动了似的,攥得更紧,脸上甚至闪过一点说不出的厉色。
军营重地,顾昀不便断着袖出去与手下商议军情,只好叹了口气,伸长胳膊将长庚外衣上的荷包解下来,从旁边够了个杯子过来,将安神散倒了一点在杯底,压实后点了。
浓郁的安神香立刻在帐中弥漫开,顾昀将杯子放在枕边,俯身在长庚额上轻轻亲了一下,长庚可能是醒了,又没有完全醒,迷迷糊糊间似乎也知道是谁在身边,脸上痛苦的神色终于稍减,总算松了手。
顾昀有些忧虑地看了他一眼,披着夜色出门了。
这个年关凄凉极了,除夕夜里,关内传来寂寥的鞭炮声,寒风扫过,只见红纸屑随风飞舞似彩蝶,远近却不见点爆竹的顽童。
就算是京城,起鸢楼已经塌了半边,往年达官贵人们一掷千金争抢的红头鸢也都不见了踪影。
大批的流民过江而来,冻死了一批,又饿死了一批,易子而食之事时有发生。
各地政府一开始不肯开仓放粮,年前长庚曾亲自领钦差职,一边为了烽火票一事游走各大商会之间,一边又转手借了钟老将军一队兵力,沿途办了一批屯粮不发的奸商与佞臣,以雷霆手段杀鸡儆猴,这才让充斥街头巷尾的流民们有了个可以领稀粥的地方。
不管是小康人家,还是贫苦农民,几百年、数代人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的一点家底,不过一年半载,都毁于一旦。
想来人世间沧桑起伏如疾风骤雨,身外之物终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殚精竭虑,原也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虚妄。
嘉峪关的玄铁营照例准备了三车烟花,预备给即将到来的隆安八年添些彩头,除夕夜里,城楼上挂起了灯笼,守卫也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一个贼头贼脑的西域斥候身披枯草皮,偷偷潜入嘉峪关外,在千里眼后面注视了嘉峪关一整天,只见玄铁营的城关守卫这一天都显得十分松散,平日里站得标枪一样的岗哨卫兵少了一半,有不停抓耳挠腮的,有左顾右盼的,还有不停地回头看,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的……这种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得到了解释,原来是一批家信从最近的驿站送来,透过千里眼,西域斥候看见这天传令兵直接登上城门,很多收到信的人当场就拆了起来。
每日巡防的轻骑都只出现了一次,不远不近敷衍地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玄铁营也是人,一年到头,也总有那么几个特别的日子牵动他们的心肠。
自从大梁京城来使,整个西域联军都紧张了起来,日夜派人盯着嘉峪关驻地。一直等到嘉峪关城楼上放起烟花,中原百姓们的鞭炮声若隐若现响起来,眼看着是要过个安静年的意思,这天值班的斥候才谨慎地确定玄铁营确实没动静,悄无声息地召集手下撤回去了。
就在他门动身离开之后,不远处一块小山包上的“巨石”忽然抖动了一下,自中间往两边分开——那竟是一部玄鹰甲。
玄鹰的双翼背部被涂成了与周遭灰石头一般的颜色,甚至还以工笔细细地勾勒了纹路,乍一看简直能以假乱真。他一直等着那潜伏的西域斥候跑远,才悄无声息地直冲向天空,一丝单薄的白雾刀刃似的划过夜空,倏地便不见了踪影。
是夜,在烟花掩映处,嘉峪关处的玄铁营分三路而行,化入夜色中。
城墙上的灯笼高挂夜空,分明是个红红火火的热闹模样,长长的灯影映照在千年古城墙上,却有说不出的孤高苍凉。
京城事物堆积如山,长庚只来得及与顾昀匆匆一叙,年前就不得不开始启程往回走,除夕夜里他刚好行至关内的伤兵所,陈轻絮早已经收到消息,手持木鸟,在伤病所门口等着他。
时隔半年再相见,两人间没有一点尴尬,好像陈轻絮没有反对过长庚接管临渊木牌,长庚也没有偷偷换过她的字条。临渊木牌已经交出,她对同伴们的选择再保留意见,此时也须得服从木牌调动。
“殿下不要再往里走了,”一个随行侍卫小声道,“没几个全胳膊全腿的,看了让人心情不好。”
“你只是看了人家一眼,心情都觉得不好,那些断胳膊断腿的呢?”长庚扫了他一眼,那侍卫臊得满脸通红。
“我来给为国为民的弟兄们拜个年,”长庚转头对陈轻絮道,“朝廷封赏与抚恤金一并发下去,算作年礼……正好在这等一会。”
陈轻絮:“等什么?”
“捷报。”长庚道,“第一道捷报,我正好顺路带回去,着军机处讨论下一步的对西域诸国分化打压的政策。”
第74章 初捷
陈轻絮细细打量了一下长庚的脸色,说道:“我听说殿下这一路马不停蹄,先是南下江北整顿运河沿岸酷吏奸商,又回京调度户部与灵枢院,不计代价地赶在年关前来西北,接连奔波,至今没有休息,但是好像气色还不错?”
这件事挺离奇的,她离京的时候,长庚身上的乌尔骨几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本以为他这半年多又劳神又费力,不知到了哪步光景,接到临渊木鸟时,陈轻絮心里几乎有点忐忑,唯恐从他眼睛里看见那点不祥的红光。
谁知长庚的脸色比她想象得好太多,雁亲王身上那种“天塌地陷我自宁静”的状态似乎又回来了。
跟他随钟老将军两袖清风、浪迹江湖时的那几年差不多。
可是好像又有一点不同,他仿佛是不像以前那样寡淡得十分刻意,也不缺烟火气了。
“跑几趟腿而已,不至于的,”长庚浑不在意道,“都说是万事开头难,其实我倒觉得开头未必是最难的。你看如今朝中上下都到了得破釜沉舟的地步,我干得再不行,顶多也就是再被洋人兵围一次京城,不可能更坏了——亡国这事,一回生二回熟,朝中诸公估计也习惯了,不会太怪罪我。”
“……殿下这心胸真是近朱者赤,得了几分侯爷真传。”陈轻絮隐晦地把万事不走心的顾昀拖出来鞭了一次尸,鞭尸完毕,她仔细回味了一下,又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故而又道,“不错,有时候比起重整河山,盛极之后衰落的下坡路的确更难接受。”
“那就碍不着我的事了。”长庚带着几分随意的态度对她说道,“子熹幼年时身体底子不好,须得尽早调养,要是不打仗,他在玄铁营里也待不了几年了,他要是走,我就跟他走。”
陈轻絮:“……”
她花了好一会工夫才反应过来这个“子熹”指的是谁,整个人都兵荒马乱了起来,顿时恍然大悟——雁王殿下脸上那遮得住千里风尘的敢情不是气色,是春/色!
陈姑娘一时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要是这样匪夷所思的情愫都能成开花,那她一个长得也不比谁丑的大姑娘整天混在男人堆里,怎么就竟然没人胆敢对她表达点意思呢?
究竟是她那张天生的冷脸杀伤力太强?
……还是顾大帅上梁虽不正、下梁居然也没歪,治军之严让人叹为观止?
然而长庚这好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虽然勾起了陈姑娘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酸,却也无疑是等于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西北边境纵然天高皇帝远,但雁王殿下在朝中翻云覆雨的手段还是能略有耳闻的。
陈轻絮感佩之余,也不得不生出几分他将来会为权势所绊的忧虑来——她并非信不过长庚的人品,可是乌尔骨始终如一片驱不散的乌云,三年五年,他尚且能固守本心,十年八年呢?权力与毒会不会加速侵蚀他的神智?到时候他手握临渊木牌,权势滔天,谁还能阻止他?
直到听到这里,她才略放下心来——无论如何,只要安定侯好好的,这世上便总有人能牵制住他,拉他一把。
这么一想,陈轻絮有些暗自庆幸,多亏临渊木牌没有受她那一票反对的影响,最终还是交到了长庚手里,否则大梁真的不一定能在短短半年内缓过这一口气来。
这一口气,在除夕夜里终于缓缓攒成了气吞山河的势——玄铁营兵分三路,奇袭西域联军驻地。
西域联军与嘉峪关对峙良久,好一阵子没接到洋人补给,自己技术不行,钢甲战车坏了根本不会修,起视周遭,盟友都是一言难尽的蠢货,完全指望不上,早就各自萌生退意。
十六国联军当天收到斥候报,说玄铁营毫无动静,因此放下心来。
守卫都在闲逛,各国统帅正毫无准备地凑在一起专心吵架,整个驻地一片黑灯瞎火,突如其来的黑乌鸦简直如同从天而降。
好多人恨不能裤子都没套上就仓皇应战,被来势汹汹的玄铁营狂风卷落叶似的掀过。
有个离得远的小国见势不好,飞快地算计了一下自己那没什么家底的国力,国王和统帅当机立断,首先率众跑了。
这一跑简直像是发了什么信号,联军整个哗然,正在一发不可收拾时,玄鹰从天上扔下了一大堆复制的书信,纸钱似的撒得到处都是——之前有几个西域小国国主意意思思与顾昀暗通条款,写了几封暧昧不明的亲笔信,此时被翻脸不认人的安定侯拓下来印了一堆,当空糊下来,配合最早一批逃跑先锋显得格外有震撼力。
还不等那几个两面三刀的西域小国气急败坏地跟盟友赌誓,天上便传来大梁铜吼那山呼海啸的动静。
有个伶牙俐齿的玄鹰先后用大梁官话和西域各国通用语大声将几个叛变的小国家点了一回,然后悍然宣布道:“尔等既已臣服,便自行缴械退到一边,倘若刀剑无眼误伤友军,玄铁营概不负责!”
西域联军整个炸了,这种时候谁有闲暇停下来仔细阅读分析纸上的是非曲折?匆匆扫一眼开头结尾,见那称呼肉麻态度谦卑,先当是确凿的证据信了□□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