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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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忽然说道:“你来侍寝吧。”
他声音很低然则殿中三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杜光嗣脸色通红慌忙退后,单膝跪倒,说道:“末将——末将——”
李元雍自知失言。摆手道:“孤……孤口不择言。罢了,不为难你。你且退下吧。”
杜光嗣面红耳赤退回殿门一侧。冷风一扫觉出身上冷热交错,手紧紧握住了长刀。隔了片刻,灯下一张脸红的又似滴血。
门外喧哗骤起。
秦无庸低舒一口气立即起身走出殿外,一边说道:“老奴前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
“站住——抬的是什么?”
小黄门跪倒在石阶之下,惶恐不安身体抖索道:“回禀大总管,崇文馆中卷轴繁多,这些经文被雨水浸泡想是没用,路总管命奴婢们回禀公公之后,在夺绿亭中将其焚烧。”
秦无庸随手抽过一卷卷轴,借着宫内火光,说道:“打开看看。”
这一看便有些魂飞魄散冷汗淋漓。他立即挥手道:“抬走抬走。烧的一张纸都不要剩。半点灰也不得抛洒,一定要埋到花园之下。”
小黄门趔趄站起,又说道:“日前有位将军,将一箱物件抬到崇文馆,说是殿下昔日旧物,自朔方军中长途运来,请殿下收检。”
秦无庸低声说道:“立即一并抬走。烧得灰都不要剩下。快去!”
第一百零七章 奈何
李元雍已走出麟德殿,看秦无庸神色瞬间失态,又佯装平常,说道:“什么东西?拿来孤看。”
卷轴泛黄,是被连日阴雨浸湿已然字迹模糊。
然而那笔迹遒劲有力,转折之间大开大合,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些笔画犹如一根一根从黑夜中射来的长剑,将他的心钉的千疮百孔。
那是他罚他写的经文,是他给他抄的经文。
—云何曼陀罗华?
—白圆华,同如风茄花。
—云何曼殊沙华?
—赤团华。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还有几张涂鸦画像,是他的侧脸,一举一动都栩栩如生。
他擅工笔,像是天生便会。
他将他画的十分滑稽。有几句脚注,俱是坏蛋狗王王八蛋之类。纸张早已有些破旧,有些模糊。可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似乎都记载着永难磨灭的思念。
李元雍怔怔开了片刻,声音哽咽,低声道:“抬到寝殿,放到孤的书房。”
众人领命而去。
李元雍提着那一卷卷轴,手指慢慢抚平卷轴褶皱,独自回到了寝殿中。
杜光嗣看他面容哀戚似是伤心之事。他不敢多言只能跟随在太子身后。
小黄门将三口黄金檀木大箱放在殿中,太子开箱看了片刻,亦不再顾及形象,靠着箱子坐在大殿中,一张张的看那卷轴、字画、经文。
他眼中缠绻深情自然流露,不加掩饰。
杜光嗣看着太子微笑,瞬间呆愣。他不知道原来不苟言笑的太子笑起来这般好看。他轻轻一笑仿佛染火枫林,琼壶歌月,长歌倚楼。
仿佛年年岁岁,花间月下,一樽美酒。仿佛水落红莲,月下清霜渐染群林,刹那间如逢神仙蹈履人间。
杜光嗣已然失神。
李元雍看着最后一口大箱,那箱子暗纹斑斑像是历经路途跌撞,棱角磕破木头沾染如同血一般的痕迹。
李元雍皱眉开了箱子。
那箱子堆积东西并不多,一套千疮百孔的盔甲,一条腰带,一柄失去了剑鞘的软剑,一条银白丝带,一个小小的金铃,一条粗糙的青鱼,还有一根牛皮长鞭。
李元雍手指颤抖站立不稳,像是被窒息一般紧紧握住箱盖,身形沉默站立当地,浑身僵硬。
他右臂颤抖,卷轴落在了那套破碎不堪全部是长枪窟窿火灼痕迹的盔甲旁。
太子不敢碰触那套盔甲。他手指慢慢提出了蹀躞银带。暗扣早已松动,被盔甲一挡瞬间滑开,一张染血的字条落了出来。那是一首诗歌。一首诗经里的短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那时他曾将这一首诗半真半假念给他听。那时他气得他无风而动,还命人持了廷杖毫不留情打了他一顿。
那时他赐给他许多珍宝。
那时他曾经挽了衣袖,手中提着狼毫一笔一笔写着世间最完美最珍贵的情意。那笔迹清丽端庄秀美,正是昔日温王殿下的亲笔。
如今血迹斑斑沾染的字体都看不清楚,然而他知道,他的至死不渝。
那情意连绵如潼关群山,阻隔他深藏心底的恐惧与怆伤。若是相思如鸩毒,他早已甘之如饴饮下了罢?
良久,太子殿下像是终于缓过气一般,他站起身,捂住胸口遽然倒在了圈椅之下。他长袖带翻了一干笔墨纸砚,哗啦啦坠落地面。
杜光嗣疾步上前,扶住了太子,急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清瘦手指死死握住了他的盔甲。他在无声的落泪。泪水滴滴涌落眼眶。他无神的茫然的看着他,唇色苍白颤抖,他张开唇,像是在无声的呼救。
一个连大声哭泣都不敢的太子。
杜光嗣看到这般几乎崩溃脆弱的太子殿下,他终于俯身跪在他身旁搂住他,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他单手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说道:“殿下没事。末将在此。殿下不要害怕,殿下……”
太子殿下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君臣有别,尊卑有别。他心中惊骇欲绝便欲伸手推开太子。
他心中脑中全是太子殿下方才一笑。
杜光嗣挣了片刻,心中有莫名情欲海一般涌上来。他闭上双眼,手掌卡住他的后脖颈,辗转反复,回应并加深了这个吻。
他将太子压到了身下,大不敬杀头抄家灭祖全然顾不得,只是在竭尽全力安慰这个被无形的痛疼折磨濒死的男人。
他索取他的吻。像是在索取生的力量。
他竭力控制节奏。身下李元雍身躯洁白面容艳丽。情潮将他扑倒,有灭顶的快感阵阵。
他轻轻扣住了他的手,十指温柔交错,像是熟谙已久的情人。
李元雍侧首看着他的手。默默一个吻落在了他的手背。
你会守着我吧。
臣万死不辞。
我很疼。
乖——一会就不疼了。
乖。我一会就去找你。
缘尽有时,我却希望未曾见过你。
我不能救他,亦不能杀他。
留全尸。
这一箱遗物,俱是来自京城,鱼将军视若珍宝,想必应该归还京城。
一首小诗,一条玉带。
至死珍藏。
愿以我的一生,成就你的霸图。最后以命换命,救你出这困局。
若不见,我会想你的。便是你要我的命,又有何干。
你到底有没有心。
你也会痛吧。
那套盔甲静静跌落在帐外。那上面全被长枪搠了无数个窟窿。暗紫血渍结成一片晕染其上。
鱼之乐,你自己心安,却留我一人受这千刀万剐之罪。
你成全自己……我也成全你。
他眼睛被覆盖住,一个清浅的吻落在他睫毛之上。
殿下,你美的……像是天上的神仙。
孤不是神仙。孤只是个凡人。挡不住生死,也挡不住仇恨。即使能够掌控着生离,也掌管不了死别。
杜光嗣起身为他清理。而后下床,仍旧沉默站在殿门处。
李元雍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仍旧看到那盔甲颓败在冰冷金砖之上。
终其一生,都逃不脱这等千刀万剐的惩罚。
第一百零八章 登基(上)
李元雍静静站在八宝鎏金螭龙华盖下,额前十二道珍珠玉藻垂旒挡住视线。
天子朝服厚重繁缛,有十二图章,十二团龙,三光兆麟,玉圭缁冠,宗羲伏虎。
奉旨太监、内府院大总管秦无庸展开手中黄绫玉帛,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圣仁广允——”
他面前八十八道黄金御阶,十八道护城御河,大明宫左右瑞兽罗列,百官竦立,人人垂首。
他无数次站在这个地方,眺望恒静无言的大明宫,眺望陈旧斑驳的长安城墙,眺望西北长空,等候未归的中郎将。
李元雍轻轻迈出一步。
秦无庸尖声念道:“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
先光烈帝李愬恭当日自焚之处,便在大明宫左侧,崇文馆的朱雀大门之后。
他始终不知自己的父亲因何而死。
他只知道,也相信他的祖父为何阻止他再追问下去。他的父亲一意孤行蹈火而亡,为的是保全大唐江山。为的是他的父亲,为这片已经满目疮痍的破碎故土。
为它免遭罹难,不再经受骨肉分离,手足相残的命运。
李元雍腰间象征天子权柄的天下乐晕暖玉佩叮铃作响。
他缓慢行过御阶,身侧身后诸官员、武将、王公贵族依次跪倒在地。
九寺府卿。
三省六部各位尚书。
中书省官员。
萧卷。
“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云羽卫皆为世家子弟,服饰鲜美嚣张跋扈。此时人人甲胄,手持刀剑,在不动声色之中打量他。
左右金青光禄大夫胡不归手捧天子玉玺随在他身后。
今日太阳,好毒呵。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李元雍畏天明命,又惧太、肃之业,将坠于地,于此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
轩辕镜下紫宸台。
那张金澄澄的明黄雕漆蟠龙椅近在咫尺。
他看到他站在龙椅的下方,向他微笑。
那时鱼之乐剑指喉咙,问他是要生还是要死。
金銮殿大明宫中,他装疯作傻与李南瑾插科打诨,眼神清朗笑容温柔,偷偷望向他的每一眼,都包含着他看不懂的悸动和深邃。
守陵祭祀奋不顾身以身挡剑,油尽灯枯与敌人同归于尽,心心念念的是他能安然逃脱。
而在这些撕扯不开的往事中,他永远记得的是,他为他除下单德进梁冠,双手颤抖轻抚他满头青丝,眼神慢慢溢出的缠绻眷恋。有十分的深情都藏在了那一声压抑的叹息中。
原来曾有一个时刻,他离幸福如此之近。
日光渐渐毒辣。
温王平静走到龙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