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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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还魂回来,猛地一起身,听得虹的咳嗽声,在对屋里与空起嘶哑地撞击。
「虹?!」
他来不及将方才走丢在梦里的魂魄归为,冲到对屋里去。
虹缩在屋子角落,喑哑地拼命地咳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那咳嗽声有万斤的重量,砸出自个一身的窟窿来,血淋淋地糊了满身。
岚是见惯了血的人,可见着虹的病,还是止不住地疼。
他冲过去把他搂进怀里,「你总是这么疼么?我能做点儿什么?能做点什么!」
他也算作是个医生,可面对虹的病,他仍不知所措。
「药……重明的药……给我……」
虹知道自救的办法,重明的药治不了他的病,却治得了他的疼。能叫人上瘾的,不管是鸦丅片还是药,都是致命的“鹤顶红”,只不过一个是屠夫灌的,一个是医生端的,动机的不同。可医生与屠夫又有何差别呢?
虹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忽又变化出熟悉的样子,变成了文重明。
他在他的怀里,扯着他的衣襟,委屈地哭泣,「重明……给我药吃……疼死了……」
岚一愣,这么些年,他一直躲在阴暗里看他遭罪,不管不顾,只作了他身后那道影,贴着他的肺腑,融在他的命里,却不知不觉。他稀罕他,可不存心救他,他知道最好的稀罕便是容他离开这血肉模糊的人世,与自个同坟共枕。
可早有些人,打着“救赎”的名头将他吃干抹尽,末了只还他一盘凄苦的剩渣。不单是他爱的烟生,还是爱他的文重明,都不是真的稀罕他,他们只当是入戏的看客,戏子不死不活的执着才是他们快活里永不休止的高潮。
一群道貌岸然的恶棍。
「药?什么药?!」
「重明的药,咳咳……」
岚仍是不明白,他一个外人,哪里能理解他俩纠缠了大半辈子的默契。药,也不单是药,是能叫人定情的信物,换个镯子,挂坠甚么的信物,一扔便可忘情负义,可这药,是入木三分的毒,再也戒不得。
人到临死,说的话,惦念着的人总归是最心上的。岚明白了,他爱着他的亲哥哥,那么义无反顾的。
他心里一阵疼,一阵恨,一阵无声无息的长叹。
「他给你什么药了?给你什么药了?!」
岚终归只适合当个屠夫,当不了医生。
虹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忽又变化出了烟生的形状,那眼,那鼻,那泪痣,都似他命里熟稔的伤疤,那么灿烂。
毒瘾又上来,生不如死,可又不能死。
他在他怀里跟断了半截身子的蚯蚓似的翻滚起来。
「烟生……烟生,好难受,给我烟,烟……」
「烟?哪里的烟?」
他仍是不清不楚,一个多情的外人。
虹意识恍惚,一条烂命全由鸦丅片操控着,那似一个魔鬼,占了他躯壳,将他的魂儿赶去了阴曹地府。
「给我烟!你这臭婊子!」
岚被吓住了,虹身子发黑,眼里发红,面上血和鼻涕唾沫浑作一块,盖了满满一脸,似张撕烂了的脸谱,戏子的容貌不复光鲜。
他愈发不知所措,只牢牢地用双臂禁锢着他。
「放开我!你这烂婊子!挨千人操,万人骑的烂婊子!你要害死我!又不叫我痛快地死,你好狠的心呐!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不知何时,暮已经站到了岚后头。
他不冷不热地冒上一句,「他这是毒瘾发作了。」
「毒瘾?」
岚知道虹毒瘾颇深,但只知道他每回唱戏前都会抽上一口,那似仙药一样令他愈发的艳丽和快活,一场戏便愈是能唱得如痴如醉,可却从不知道离了毒,他背后发作时竟是这副狰狞的模样。
鸦片最大的功德,是将人点化成鬼,又将鬼点化成人,于是世间全是不人不鬼的怪物,人世同等,同乐,岂不快活。
欲火难纵
他朝暮吼道,「那还不快去找鸦丅片!」
他顺着虹,一辈子顺着他,无论他要生要死,要仙要魔。
「是。」
暮出去寻烟去了。
岚安抚怀中的虹,「你忍忍,我叫人去找烟了,马上会回来的。」
虹哪里还能忍,一边恶毒地骂着,一边在他脸上一通胡抓,抓了他一脸的伤,见他还不松手就开始抓他的头发,一把一把的,似断根的芦苇。
仍觉得不解痛,虹一口咬上他的肩,牙齿锋利地穿透他的肩骨,半边的身子都塌陷下来,血染红了夜。
岚还是不松手,他怎么能松手。他好不容易抓住他,抱住他,怎能拱手将他让给那地狱里的凶手。
不过多久,暮回来了,手里带回一杆烟。他见到满身是血的岚,真想一杆子将他怀里的那只吸血虫剁死,岚上过那么多的战场,杀过那么多的人,身上流的从来只是别人的血,可如今却叫这戏子撒野,弄他满身血污。
岚不许他碰他怀里的珍宝,反将他赶出去,像斥走一条碍事的狗一样。
他急不跌地将烟管送到虹的嘴里,虹在垂死关头终于被注入了一股活命的能量,他快活了,真快活。
他又活过来了,可前半生,一个风华绝代的戏子,在烟雾里灼尽;后半生,一个形容枯槁的烟鬼,迂腐地麻木地活着——在这苦难的世道,不论仰仗什么,能活着便是叫人艳羡和嫉妒的。
这烟是他的活命丹,他哪里还肯放手。
慢慢悠悠地从岚的怀里爬起,躺到床上去,袒着斑驳的胸膛,摆开角儿的姿采,销魂地享受。
岚看着他被烟雾吞没,在他凄凉的目光里渐行渐远。薄薄的一层烟,两个世道的隔膜,看得穿却摸不着。这就是他和虹的缘分,天意造化。
虹掉进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抽到兴头,忽闻戏院里的喝彩声想起,眼前黑压压地一片黑都化作了戏客的脑袋,赶时髦抹了刨花油的乌黑的脑袋,围个水泄不通。唯独看到那乌黑堆里的一点白,颤颤悠悠,忽明忽暗。
他来了劲儿,道,「听我唱戏不?」
听那白点回应,「好呀。」
他便拉开枯朽的嗓子,允自唱起来,还是游园惊梦,百年不变的词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词里有情有义,可情意还能唱给谁听?呵,这非人的世道,情意是断肠的毒,催人偿命。可无情无义,又怎么唱戏?
罢了,谁管他甚么情,甚么意的,戏子在台上唱足了情,便也守足了本分。
屋内的韶光,冰火两重。岚听着戏,从心里头透出一阵冰凉,虹就在他咫尺的隔世里,香消玉殒。
他怀疑自个这么多年对他的无欲无求,是否是错了。
他走近他,替他掩上□的胸膛,替他盖上被子,仍是无欲无求,不似他的一众爱慕者,还有个贪图的立场,他顶多只算是他的一个骑士,忠心不二,默默无闻,这般潇洒,才配他的气度。
掖好被子,直起身时对上虹的眼。一双醉眼儿繁花似锦,有浓得化不开的情,稠得散不了的意,对着他,却不是真向着他的。
「我唱得好听么?」
岚微微一笑,道,「好,好听极了。」
「呵,可没真懂戏的,都只听个调儿,看个扮相,凑个热闹……中国人呐,都爱凑个热闹,不明事理,一哄而上的……」他笑着又对岚吐了口咽。
烟甚是呛口,但岚也不呛声,怕一口气就把虹给吹散了。
他道,「……我懂。」
「你懂什么?」
他无言,似懂,但又不是真懂。
虹望他,他眼里有一簇火,火热热地上来又清冷冷地下去,怕暴露什么。暧昧恰是刚刚好的,若再进一寸,袒露出痴心,怕是当下的安宁也给祸乱——痴心是最叫人堕落的。
虹觉得他真懂,两人对着眼,无声里交换着什么。蓦地,他觉得岚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那眼角的一点泪痣,是谁呢?用心想,却又记不得。
好似烟生,可烟生又不全长这样,烟生长怎样呢?呀,突然记不得了……
不管眼前这是谁,他抓着他,不让他走。
他摸上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眼角的泪痣,他用心地去记忆。
「你到底是谁呢?……」
岚的眼里蒙了层水色,握住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贴在唇下。
「我是岚,你不记得了……」
他记了虹十年,朝朝暮暮,可虹却记不住他一时。虹是活了太久了,恍惚是七八十年,恍惚是七八百年,于是岚十年漫长的流光却不及他命里的弹指一时,被遗落成尘埃一点,无从寻迹。
「呵,真不记得了……」
他往喉咙里灌上最后一口烟,不吞下肚,只过了口干瘾,就往岚的嘴里送去。
毒烟入肠,毁了心智。岚愣着,半天喘不上气儿。
虹贴着他的嘴唇,轻轻地摩,来回地摩。唇齿间烟雾萦绕,酥酥麻麻。
「你对我这般好,叫我报答你吧。」
思绪还荡在云雾里,胡话,乱话,每回过了瘾,总想着将身子也交付,身心一同堕落,才是真的极乐。
报答?堂而皇之的堕落。平日里压抑惯了,这会可名正言顺地贿赂,也可心安理得地收受,一桩极公平的买卖。
岚尚存些理智和道德,不痛不痒地挣扎,可当虹又一口咬住他的唇,将自个都囫囵送入他嘴里,他哪里还来的廉耻。
吻如狂风暴雨,唾沫混着血液在唇齿间一通胡灌,这又咸又涩又苦的味道竟是那么令人沉沦。
他要他,想像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那样要他。
他从他的嘴一路吻下去,一咬一放,轻如点水。似咬开这绸绵皮肤,就能拾到里头的锦绣心脏。
他腹下无火,可心里头焦切,似饥荒良久,急于救命。
情欲从不单只是身体之事,心为主谋,身体同伙。一旦论罪,却全由身体背了黑锅,因为心之过错,素来是无罪证可寻的。
他身下萎蔫,可心上着起百年难遇的大火,抱着他在床上打滚,滚成一扎干柴,才好烧得痛快。
虹还置身在梦里,被吻至动情,便又全露了本性,匆忙地去扒他的衣服。一层一层,这梦裹得这般隐秘,不辨面目,不明虚实,他始终也看不透。
罢了,何须直面这惨无人道的现世,能快活地死,又何须血肉模糊地活着。
岚咬着他的耳朵,呢喃道,「你不知道,这十年来,我多想你……」
虹在朦胧里痴笑,依旧没心没肺,似个在床上被取悦至欢的婊子。这炎凉的世道间,最不值钱的便是情爱,真情厚爱,难能有朝夕之久,还不值一张戏票的价儿,虽是虚情假意,却能满满实实地唱个全场。
他心里惦念着全是另外的人,或鬼,或怪,也不是眼前这真真切切的肉体之躯。
岚抓过他的手,叫他压在他的心口,他的心跳那么热烈,令他的手在震动中微微地蜷缩。然后一笔一划,玩耍似地在他心上画押,画的什么,都是前尘旧事,哪里还能记得。
这还不够,这十年的思恋哪里只够这么耳鬓厮磨。还想怎么交融?撕烂肉体的隔膜,似禽畜般尾尾相合,赤身裸体,不顾廉耻,不计姿态,众目睽睽之下的下作,才是心无旁骛的爱情。
「虹,我要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