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独归斜阳远-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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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会儿,才见谢绿筱怀中抱了捡来的枯枝进来,堆在小庙空地上,开始点火。
他并不制止她,火光或许会引来敌人,可他们如今已然无路可退,便是留在荒郊野岭,若是遇敌,一样无处可逃。
火光点着,在这冬日夜晚多了些暖意,袁思博觉得自己伤口的剧痛倒是缓上了几分,便微掀了眼眸看着对面抱膝坐着的少女。
她自然又是发髻凌乱了,而长袍的下摆,更是已经被撕烂,鲜血斑斑。他脸色微微一变,道:“你腿上受伤了?”
谢绿筱苦笑,她已经偷偷查看过伤势,虽是皮肉伤,可是伤口也不浅,只是血已经勉强止住了,她又随便的用布条一包,暂时无事。
“唔,我包扎过了。没事。”
“上了药没有?”
她一犹豫,他便瞧了出来:“不是得了几瓶药么?”
“留着吧。你的伤重。”谢绿筱故作轻松的仰起脸,向他轻轻一笑,“我的伤真的没事。就是刚才跑急了,被石子儿磕破的。”
柴火燃起的火苗忽大忽小,映衬她略带苍白的脸色,颊上淡淡染上了美丽的胭脂色。袁思博凝眸看她一眼,没有勉强她。
“袁兄,我们算不算患难与共?”谢绿筱对着火光,缓缓道。
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不是商人。”她于火的另一边,静静的抬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着暖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依然不语,大半的精力用于克制肩膀处的灼烧感。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本来想,要是莫名其妙的命丧此处,总也该死个明白吧?”她低下头,伸手拿一根木条拨了拨火,“你说他们还会不会追来?”
他淡淡的看着她:“谢姑娘,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我自然将身份坦然相告。否则你知晓这些,也就全然毫无意义了。”
谢绿筱重复一遍:“是啊,要活着出去才好。”
“你害怕么?”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她拿着短剑站在自己身后,犹豫要不要伸手划下那两道狰狞的口子,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这之前,她被人擒住,目光中却又坦然而毫无惧色,倒是一心一意的担心自己是否会被那箭矢射伤。
“现在回想起来,有点。”谢绿筱老实道,“刚才倒是还好。”
“我死过一回,从那之后,倒是不怕了。”他似笑非笑,年轻俊美的脸上,唯有那双眸子如古潭般深邃,“所以就算真要死了,也不必太过担忧。”
冬夜之中,或许比夜风更为寒冷的,便是这人这般清淡从容的话语。
谢绿筱忽然真的觉得害怕了。她怕自己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她已经快一年没见过父亲了……还有哥哥,明明就是他错了,可他还对自己这么凶狠,不知此时,他在着急找自己没有?……
眼眶微微发红的时候,她忽然见到袁思博起身往外走。
她连忙偷偷拭了眼泪跟上,闷声问:“你去干嘛?”
“既然不想死,就赌一把。”他探手去取挂在马身上的硬弓,因自己右手不灵便,又将一枚黑色如同蜡烛般的物事递给谢绿筱,吩咐她绑在箭上。
“这是什么?”
“火鸢。”
谢绿筱绑完,袁思博便道:“给我。”
她吓了一跳,忙道:“你要射箭么?伤口裂了怎么办?我来吧。”
袁思博看她一眼,轻笑道:“你试试,能拉开么?”
这是一张战弓,弓身还包着兽皮,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弓身,沉重而温润。谢绿筱想起自己曾见过陈昀射箭,勉力模仿他的模样,左手持弓身,右手扣弦,用力一拉。
别说拉满了,便是一半都未拉开,她便力尽了。
袁思博静静的伸出手,道:“我来吧。”
他立在空地上,尽力的忽略去肩膀上的剧痛,低声道:“点上火。”
谢绿筱连忙在引线上点了火,退开了一步。
他左手持弓,深呼吸一口,右手稳健的扣弦,一点点的拉至满弦,又顿了顿。
谢绿筱看见他的肩处又有红色液体渗了出来,心里一紧,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
可他似乎毫无知觉,倏然放开手指,那支箭便带着火鸢,射向了广袤无垠的夜空。
箭身化作小小的黑点,穷尽目力也再难追寻的时候,忽然在空中炸出了一道绚丽至极的花朵。
那是赤红的色泽,衬在暗黑苍穹之中,像是刚才自己亲眼所见的大蓬大蓬鲜血。华美瑰丽,却叫人觉得异常的惨烈。
袁思博右手垂下,那张弓落地,发出嘭的声响。而他略显无力的后退一步,轻笑道:“好了。”
他勉力站着,望着红色逐渐的褪散开,点点滴滴,最终依然归于幻灭。
“放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喃喃道,“别怕。”
可他吞下了下一句话。
这本就是一场赌局。他赌的是,自己一手训练出的青冥军,会比旁人更快的找到自己。
如果输了……他静静的将目光头像扶着自己的少女,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那么自己就拉着这个谢家的女孩儿……陪葬吧。
真烈 (1)
临安城谢府中,谢嘉明立在窗前,望着风中摇曳的树影,而屋内如豆的灯光亦是颤颤巍巍。
谢绿筱依然没有回来。其实他猜到这一次她绝不会这么快就回来。或许是去找陈昀了,也可能是去找父亲了。否则她便不会带上那叠交子。给陈昀的急信已经带去了,这几日想必他已收到。至于临安城里,他也遣了了人四处寻找,只是至今都没有什么消息。
这个丫头,认准了什么事,从来都是这么执拗的,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和妹妹闹翻这一幕。闹到这一步,这究竟算是谁的错?
谢嘉明想起了父亲。谢英向来对儿子极为严厉,又宠爱女儿,两相一对比,他几乎可以肯定,父亲定然会痛骂他没有好好照看妹妹。至于对于谢绿筱,只要她没出事,又肯乖乖回来,定然赞许她“明是非大义”。若不是老父亲这般纵容她,她又怎会养成了这般说走就走的脾气?!
他不禁苦笑了下,又抚了抚额角,便听见家中的老管事来提醒:“公子,夜深了。”他伸手合了窗,又不便拂去管事的好意,道:“我这就去休息。”
其实殊无睡意。
今日上午的朝议,利州路长官一连上疏数道,一直镇守川陕边界的老将韩文在上个月突发旧创,病情日趋严重,目前川陕处于无将可守的局面。
这一次情势颇为危急,川陕和中原,是越朝和真烈对峙相抗的两个重要战场。加之去年酷寒,真烈一国牲畜冻死无数,若是按照他们往年的习惯,必然有小部马贼开始南下劫掠。假若被瞧出边防无人主持,只怕大举进攻也未可知。此是其一。
二则真烈与越朝之间隔着一个小国南泉。南泉国土西至临洮,东至凤翔,数十年前隶属越朝的秦凤路,乘着真烈南侵的时机,其长官自立为王。越朝定行在于临安后,一度欲收回此处国土,怎奈真烈暗中阻扰,均衡之势得以维持,这小国便存在至今。如今两国都对这关中平原虎视眈眈,只是忌惮对方,便一直以这局面僵持。
换言之,前去利州路的守将,一方面需要警惕真烈的南侵,另一方面却要小心维持这三方平衡。这两者,缺一不可。
“诸位卿家可有接替韩老将军的人选?”皇帝皱眉问道,目光落在离自己最近的吴伦身上,笑容可掬,“吴卿家?”
吴伦穿着紫色朝服,配着玉带,曲领大袖,因养尊处优,脸皮白净,保养得甚好。听到皇帝询问自己的意见,他谦逊道:“不若问问枢密使温大人。”
温玉成见吴相提到自己,连忙出列,向皇帝躬身道:“今侍卫马军司主管苗贤,善骑射,又通兵略。陛下以为如何?”
“苗贤?”皇帝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禁军统帅之一,掌管京师骑兵护卫京师安全,照理说,这应该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当然,如今的情况又有些例外。
越朝素来尊文臣抑武将。这个惯例保持至今。吴伦身为丞相,力主与真烈议和,自然也不大瞧得起武将。只是如今真烈换了国主,双方局势时好时坏,朝廷也加大了对边防的关注,他才恍然发现,边境之上,竟没有自己亲信心腹的大将。这不可不说是自己一大疏忽。
中原的防务主持,已遣了前陈太尉之子陈昀前去。陈昀虽年纪轻轻,在剿灭海寇上居功甚伟,加上是名将之后,他实在无话可说。而这一次韩文致仕,这个机会来得颇为意外,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
当然,要推荐心腹苗贤,他自然不会亲自出面。枢密院主管全国军事,由枢密使提出,则皆大欢喜,任谁也不会有异议。
皇帝低头不语,沉吟片刻后,又问道:“诸位卿家还有什么建议?”
一时间众人唯唯诺诺,无人敢应答。
皇帝强压住心头那点怒火,道:“苗将军从未与真烈打过交道。此去为我大越守住西南国门,会否太过冒险?”
“陛下,陈将军前往淮南西路布防,亦是没有与真烈对峙的经验。况且苗将军执掌禁军数十年,譬如那次临安城内大火,殃及数坊,全靠苗将军调当得度,可见足当大用……”
这番说辞一出,皇帝脸色轻轻一沉。当日陈昀是皇帝一意要用的,吴伦以他为例,自己便无话可说了。
“谢大人,你无事吧?”同僚甚为关心的瞧了吏部侍郎一眼,低声道,“这几日太冷,是否伤风了?”
谢嘉明忙肃敛神色,将轻笑声转为了咳嗽,正色道:“无事。确实有些伤风了。”
他狭长的凤眼轻轻一挑,望向侃侃而谈的吴相,心底说不出是好笑还是愤怒。这朝廷之上,百官面前,这位吴相,当真是指鹿为马、肆无忌惮。
临安失火,且不说火因是何,这位苗贤大人率领着军队,不救官署、不救民宅,先奔着相府而去。最后大火险些将存着越朝大半重要书籍资料的秘书台烧了个精光。这些所作所为,如今在吴相说来,倒是天大的功劳一件了。至于苗贤,那也是妙人一个呐。丞相郊游,扮狗叫的,不就是这位老兄么?
谢嘉明又看看面色略带无奈的皇帝,抿了抿唇,连那丝叹息都逸去了。
朝议结束,苗贤不日前往利州府,旁人也均无异议。
午后,皇帝召谢嘉明至垂拱殿议事。
这一次谢嘉明并没有拿捏架子,道:“苗将军此去利州,臣颇有担忧。”
“川军为韩老将军一手操练数十年,乃我朝精锐之师。如今苗将军前去,京中禁军风气和边防驻军大不相同,臣怕诸将不服。另外,如今边境形势微妙,这些日子里常有真烈南侵之举,怕是借了南泉之道才能过来。臣怕……”
皇帝恨恨道:“秦凤本就是我大越国土,如今落在异性之手,有朝一日,朕定要亲手将此处夺回。”
谢嘉明也暗中一叹,道:“为长久计,眼下内外强敌环伺,万万不可急躁。”
皇帝双眉一轩,低叹道:“朕也知道。可是朝中无可派之人,便是有,只怕也派不出去。”
君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