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与子归-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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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舍弃马车与我同行。”看着头戴纶巾一身蓝布长衫的上官意,余秭归轻道。
“车马算什么,你能走的我便也能走。”他俯身靠近,眸中满是期待,“这一路上只有你我二人,你看的只有我,日子久了还怕你不动情么。”
知他自大,余秭归也不恼,反而坦然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
“哦?”虽只是一点点,他也惊喜了。
“现在被你牵着,也不会想起师兄们了呢。”见他面色泛青,她解释道,“年幼时,每逢海神娘娘的祭典,师兄们怕我和十一被人群冲散,总是牵着我们。”
“怎么牵,这样。”他张开五指,霸道地将她的手紧紧包裹,而后轻轻拉近,“还是这样。”
气息喷薄在脸上,她不自在地欲拉开距离,可这一次不论如何用劲,就是推不开他。
“你只要拍一掌,我就飞出去了。”
他虽这样暗示着,可她知道若真这么做了,结果一定不妙。于是即便距离近得她头皮发麻,余秭归也没再动作。
不幸的是,某人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
“牵到多大啊。”他问得漫不经心,指尖沿着她的掌纹一路描摹,来回轻抚着她长年握剑的痕迹。
她一愣,像是认真在想。
十岁还是十四岁,数得那么仔细做什么。他心一恼,狠狠扣住她的细腕。
“子愚?”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她微皱眉。
“明日进了城,我们就沿运河下江都,直到金陵。”
等到了金陵,管她有几个师兄,她能牵的就只有他,就只有他。想他上官意自负二十余载,也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想到这他不由轻笑,紧握的五指稍稍放松了些。
“灾民不准进城啊。”身侧不远,有人喁喁低语。
“今年两河同涝,听说京西、河北、陕西、淮南四路全被淹了。”
“怪不得这些人会逃到这里来。”视线瞟向城下的另一处野火,满面尘垢的男女老幼相依相伴着,时不时发出婴儿的低嚎。
“可逃到这儿也没用啊,官府是不准灾民进直隶的,万一有疫情传到了皇都怎么办。”
“也是。”
“做什么你。”拉住欲起身的她,上官意低道。
余秭归攥紧了馒头,看向野火那头一个哭闹乞食的小娃娃。
“你信不信,只要你走过去,那些人就会变成恶狼,连那个看似不行的小丫头也能长出爪来,抢得你一文不剩。”
上官意低声厉道,见她重新坐下,这才松了口气。
“子愚,我信。”过了好半天,她幽幽开口,“人饿的时候只有兽性,这点我再清楚不过。”月眸缓缓上移,对上他的双眼,“我曾流浪了一年,抢人和被抢都经历过,只是这种滋味不太好受,尤其当你变成人以后。”
他微微一笑,侧身挡住她难以抑制的望远视线,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柔。“要看就看我好了。”
她果然撤了视线,只聚精会神地凝着他。
今夜无月,月光却映在她的眼里,清澈而潋滟,未染男女之情。看得他心尖发软,连带着目光也温软起来。
“秭归,我年幼时也有这么一两件不顺的事。”
这一语果然转移了她的心思,见她提了兴趣,他又道。
“你信中曾说蜀中大户遭窃,官府不抓盗贼,反而把大户围住,认定他家是窝赃户,可是?”
“嗯,开始时我也奇怪,后来我夜探府衙,这才发现官府和江湖中人勾结。江湖人盗宝,官府讹钱,一根蜡烛两头烧。”她轻道。
“这叫‘贼开花’,是官府敲诈富户常用的把戏,上官府也不例外。”见她锁眉,他心头一跳,“不是我,是我爹在世的时候。”
闻言,秀眉这才舒展,原来她真在担心他。
小小的窃喜一下,上官意继续道:“与其说商人,我爹更像是个正直书生。他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肯交纳‘洗名钱’,却不知清浊不在自己,而在于‘官’字的那张口。官府在玩这种把戏的时候,向来只找那些家中无人作官、没有后台的富户。上官府落户金陵不过两代,根基未厚,正是他们眼中难得的肥肉,而我爹的硬骨头正中他们下怀。”
她听得入神,发尾快燃着火星也不自知,他捻住细滑的发丝,于指尖轻抚。
“不用画押,就按上了窝藏贼寇的罪名。我爹下到县衙刑司,吏胥将他锁在夜壶旁,告诉他若想舒服就交定钱。下械具五两,出老监二十两。若想进那干净点的狱监,进屋十两,去掉链子十两,打地铺十两,睡高铺二十两。想不喝馊水,那每回再加五十吊钱。偏我爹是个硬脾气,待我疏通了衙役下狱去看他,他还在老监里,家里给的银子他分文不用,结果就只剩半口气了。我爹临终的时候还以为是天理让他重见天日,却不知上官府卖掉了大半商铺才给了他全尸。若老头地下有知,一定会跳起来骂我是不孝子。”
柔荑轻轻揉搓,他不由低笑。这姑娘,他又不冷,她暖他什么。虽这样想着,大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下,仍是回握。
“‘官断十条路’,这便是天理,他让你生就生,让你死便死。就像这些灾民,走到哪儿头顶都有个‘官’字,而‘官’的头上‘皇’字。这世道就是这样,谁也救不了。”
她微微颔首,而后又想了想。“所以才有禁刃令么?”
他眼眉一挑。
“因为江湖不在这‘皇’字底下,连‘贼开花’也只是和官府联手,却不是官府的附庸。‘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禁刃令禁的不是手中刀,而是心中刃。”她略偏臻首,唇瓣含抹轻嘲,“皇帝也怕啊。”
身子被人猛地一拉,她跌入略显激越的怀抱。再抬头,俊眸里跳跃着炽热的火,盛盛得像要将她点燃。
“余秭归,你认命吧。”他的胸膛下似有万马奔腾,“你逃不了了。”
一时被他的嚣张镇住,她动弹不得。
“这年头的年轻人啊。”
“世风日下。”
又是兴奋又是哀怨的叹息和偷瞟。
她红了脸,挣扎着坐起,却没见上官意瞥过去时眼中的戾气。
“要是敏怀太子在世,哪会这样。”
“就是啊。”一旁的老儒生望火长叹,“当年也是涝灾,先帝沉迷酒色不论民生,敏怀太子监国。不仅严惩贪吏、开仓救灾,还在都城设立了灾民坊,不准直隶官府驱逐灾民。如此明君,连五绝先生也叹服……”
“五绝先生?”同行的年轻人疑问。
两个老者互望一眼,而后明了。“也对,也对,十几年前的事了,年轻人哪里知道。”
其中一人指着城外的一处土坡道:“那原本是座山,十五年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到春秋两季,书生儒士都会到山上的书院听先生讲学。先生原名无人记得,被人称为‘五绝’倒是有一番缘故。”
“这五绝是琴棋书画诗,还是礼乐射御数?”年轻人自作聪明道。
“非也,非也。先生著《伐檀》,其文曰:天下有五‘毒’应绝。其一为江湖,江湖者逞凶斗勇,罔顾良民而自称大义,犹如周处之患。其二为宗亲,看似以血为脉,实则以利为心,指鹿为马,一垢百垢,母子虱,父子蚤,乱天下者盖为宗亲。其三为士族,‘朱门酒肉臭’,芄兰之子,世缨贵族,只因祖为窃家窃国者,窃而不知廉耻,反辱良民,何其有哉?其四……”
“冯怀兄!”白须老者突地打断,“四五不可说,不可说。”
“为何不可说?”年轻儒子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哪管这些顾忌。
老者稳了稳心神。“只因这前三绝,先生就差点丧命,又遑论后两绝。当年若不是敏怀太子为保先生拜他为师,先生早已命绝。”
“这么说五绝先生算是前太子少保。”
“何止是太子少保,先生还是帝师。”
“帝…帝师?这么说!”
“没错,现今圣上也曾随敏怀太子一起拜师。只是敏怀太子七七未过,先帝就派人来杀先生,而当时带人烧毁书院的正是当今圣上。”
“那先生遇难了么?”
“自然没逃过。”老者哀叹,“先生一生收了十个弟子,除去敏怀太子和今上,当时三人入仕,五人在学。八人中唯一幸存的便是当朝吏部尚书季大人,入仕的另两人各为其主,死于夺嫡之乱。而在学的五人功名未得,甚至连姓名都不为天下知,便与先生同殁于那场大火了。”
“晚辈听说,先帝原先有意传位于太孙,即敏怀太子之子。”
“巨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因谈论太孙而死?”白须老者厉目一瞟,“若传位太孙一言属实,那……”他指了指天,没有说下去。
若先帝真有意传位太孙,那今上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有弑侄之嫌,毕竟当年四岁的太孙是在今上的王府里走失的。可明眼人都知道,走失是假,早夭是真。
思及此,年轻儒生不竟满头冷汗,三人的清谈也就此戛然。
“在想什么。”俯在她耳边,上官意轻问。
“那是山么?”余秭归凝着城下那个坟包似的小土丘。
“曾经是。”
她转过脸,看向他。
“其四,国者江湖寄处,宗亲垢所,士族窃祖盖为其间,天下干戈不离其由,应毁之。而国之建筑,疆之两极,全因一人之欲,盖出一姓之家。”两眸春泓轻轻漾起,“帝王,当诛。”
出人意料地,她很是平静。
“猜到了?”句是问句,上官意却很肯定。
“嗯。”她的目光再次调向小土丘,“从前有座山啊。”
“圣德帝即位之初,发布的第一条御令便是夷平此山,焚尽《伐檀》,毁其天下雕版。君心昭昭,不过是想以此警示流落在民间的‘五绝’信徒罢了。”
“文字之书好绝,可心中之火难灭,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秀眸瞥向他,“我若是子愚,便不会纵其星火渐弱。”
“哦?”他眼中带笑。
“斗垮几个玩‘贼开花’把戏的官员真能解恨?”她轻轻低吟,牵出浅浅的梨涡,“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余氏家训第一训。”
“原来如此。”他黑眸渐暗,逡巡的目光愈发幽沉,“秭归,我说过你跑不了了,可是?”
其实,跑不了的是他,一直在身后追逐的也是他。
余秭归,与子归,
将她的碎发绾在掌心,面对依然懵懂的佳人,他轻柔笑开。“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
她应了声,将他披来的棉袍扯下。“你不懂武,你用。”
“我是男人。”瞥了她一眼,他重新将袍子覆在她身上。
她还想争,却被他的目光镇压住。“那我就不客气了。”
半晌,见他坐在那里似睡非睡,淡薄的布衫鼓满了风,像随时便会被夜色吞没似的。
她有些不忍,轻唤道。“子愚。”
“嗯?”他有些鼻音,细密的眼睫微微掀起。
“你坐近点,夜里冷。”
长睫下波光流转,他扫了一眼身后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我坐这帮你挡着。”
又是一阵风,他难以抑制地轻颤,虽是几不可见的动作,可她眼力好看得清楚,清楚到心头柔软,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拉住他有些发凉的手。
他朦胧睁眼,很是无辜。
“靠着睡吧,你帮我挡风,我分你袍子,怎样,很公平吧。”
她有些内疚,一时竟没发现他半推半就,没花她多大的力气。
盖好身上的棉袍,余秭归盘腿打坐。
“晚安,子愚。”
“晚安。”
这一声低哑且柔,笼罩在她身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