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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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不掉……”秦德林一边抽泣着一边说,“也不知是什么鬼油漆,像鳔胶一样粘……”
“去整盆汽油好好洗洗。”
“这就是汽油洗的,再洗我的眼睛都得蜇瞎了!”秦德林止住哭,探着脑袋,一指紫茄子一样的脸说,“你看我这腮帮子,皮都要蜇掉了……”
“宁肯不要那张皮,也得要这张脸。脸是门面,就这个小样儿我怎么领你上群仙书寓?上拉拉屯的鬼王庙吧,那块正缺一个站班的小鬼。”葛明礼说到这把手一挥说,“去把脸洗净,洗不净不兴到大街上去给我丢人!”
秦德林哭丧着脸子转身就走。
葛明礼忙又召唤:“哎,别走哇,正事还没说呢。”
秦德林转回身,嘟哝了一句:“都折腾一宿了……”
“怎么,不愿意了?”葛明礼一瞪眼睛说,“在耍钱场上折腾两宿你也愿意,贱皮子!”
秦德林低着头不吱声了。
“坐下!”葛明礼一指沙发说。
秦德林低着头坐下了。
“说说昨天晚上的经过吧。”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又给秦德林倒了一碗水。
秦德林有气无力地把夜里发生的情况学说了一遍。他什么都说了,就没敢说他上酒馆和女招待鬼混那一段。
葛明礼听完翻了翻眼皮问道:“这么说后来的那个小子和刷标语那两个家伙是互相认识了?”
“认识。”秦德林肯定地点点头说,“看那样还是一伙的呢,那两个刷标语的管后来的那个小子叫‘您’,不是长幼辈就是上下级。”
“光叫‘您’啦?没称呼什么?”
“也可能称呼啦,我没听清。”
“到节骨眼儿上你又听不清了。”葛明礼瞪了秦德林一眼说。
“可我脑袋让油桶扣住了,我光听见好像有个‘师’字。”
“什么‘尸’?”葛明礼忍不住生气地说,“还好像呢!像什么?像男尸、女尸、死尸、活尸?是人名叫什么尸,还是职务,外号?这个尸字是在上边还是在下边?”
“不知道。”秦德林憋了一肚子委屈,紧晃着脑袋说,“当时我耳朵眼里都灌进红油子了,能听见一个字就不错了。”
“可你光听见一个字顶屁用?”
“可要是遇上您讲那‘血滴子’,连一个字我也听不着了。”
葛明礼听见这句话,眉头一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又憋回去了。为什么这句话会使他无言以对呢?这里还有段讲究呢。原来,葛明礼平常专从唱本、评词、剑侠小说里搜集和特务有关的人和事,遇有机会就给手下这些特务们讲上几段,作为理论根据和业务学习之用。方才秦德林讲这“血滴子”,就是他在说书馆里听说评词的人讲《雍正剑侠图》时候记住的。再经他一编,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遇有机会就讲讲。他每逢说的时候还都加上两句导语,如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是古已有之,远的不说,明成祖的东厂我已经讲腻了;明宪宗的西厂我也说烦了;刘瑾的内行厂大家也听厌了。这回单说说我们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的老祖宗,前清雍正老佛爷的秘密御林军‘血滴子’。”接下去就该开始说正文了。这时他先用手拍一下桌子:“话说……”话说两字和拍桌子这个动作也都是从说评词的那儿学来的。只听他说道:“话说这‘血滴子’里的好汉都是从练武的名家里百里挑一精选出来的,那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蹿房越脊如履平地。进得门来先得试胆量,试忠心,试才干,都试过去以后,合格了,才算进了门槛。这一辈子也就变成皇帝御座下的人了,和现在我们这皇帝陛下警察官差不多。那时,进了门槛后,就发给你一个牛皮口袋,口袋嘴上安着两把锋利无比的钢刀,钢刀通着‘消息儿’,只要把牛皮口袋往人脑袋上一套,再用力往起一提,脑袋就齐刷刷地从脖子上切下来,装进了牛皮口袋。然后把牛皮口袋往腰上一掖,跳墙、上房毫无妨碍,最多滴出几滴血来,所以叫‘血滴子’……”
每逢他讲到这里,他手下的特务就喷喷称羡,要求葛明礼也能定做一批这样的牛皮口袋,每人发给一个,需要谁的脑袋到那一拎就下来,就像摘西瓜一样简单,那该有多好!皇帝陛下听见也一定高兴,因为把他老祖宗的绝招继承下来了。
议论到这,葛明礼就会长叹一声,因为这绝招确实绝了,没继承下来。后来他就下决心找人研究,并对手下的喽啰们声明:他正在请专家画图,很快就会发给每人一个牛皮口袋——不,要改用橡胶皮的,又软又轻,刀是折叠式的,可以揣在兜里……大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可是那橡胶皮的“血滴子”还没有影儿,手下的人老打听,越打听他趁心烦,后来竟成了他的忌讳,谁一问他就瞪眼睛,弄得谁也不敢再问,他也就不再讲了。
今天话赶话的从秦德林嘴里冒出来了,葛明礼一听本想发作,可是又一想,秦德林被人用铁桶套了脑袋,要是这铁桶下边真有两把刀,他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秦德林从铁桶套脑袋联系到牛皮口袋,情有可原,所以他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他摆了摆手说:“算了,听着一个‘尸’字,总比一个字没听着好,以后咱们就在姓师的、名师的,还有那些老师、讲师、理发师、医师、药剂师、琴师、大师傅、二师傅……反正就在带师字的人上下功夫吧。现在你再说说这三个人的特征吧,都有多高?”
“不知道。”秦德林又摇摇头说。
“怎么?这也不知道!”葛明礼刚压回去的气又往上撞,“你耳朵里灌进红油子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难道还看不见吗?没扣铁桶前你不是端着枪瞄准那两个刷标语的家伙吗?你还想对准下边那个先开一枪呢,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2 ”
“是我刚才说的。”秦德林又点点头说。
“那怎么还说不知道?这不是有意顶撞老子吗?”葛明礼又敲上了桌子。
“是不知道。”秦德林反倒沉住气地说,“那两个刷标语的是蹬肩膀摞在一块儿的,我就看见一长条黑影子,灯光暗,连接茬都看不清。他俩加一块有三米多高,分开就不知道了。”
“那油桶是怎么扣你脑袋上去的?像飞镖一样撇上去的吗?”
“要是那样还好了呢,把油都甩出去我就不会变成这个模样了。”
“你看!”葛明礼又一拍大腿说,“还是跑下来扣的,跑下来你还看不清吗?”
“看不清。”秦德林仍摇着头说。“我被人家按在地上,背朝天,嘴啃泥,什么也看不见。”
“按你的那个人也看不见吗2 ”
“看不见。”秦德林继续摇着头说,“他是从我背后来的,一拳一脚就把我撂倒下了。前两个我还看着人影了,这个连人影都没看见。”
“你……”葛明礼一挥手把脸扭向一旁去了。半天才转过头来指点着秦德林说,“你呀!你真算可以,让人捉弄成这个熊色,临了就说出一个‘尸’字,还不知是死尸活尸?”
“不,我还有情况。”秦德林一直腰说。
“那为什么不早说?”葛明礼也把脑袋探过来。
“您没容空。”
“快说吧。”
“我觉得从后边摸上来的那个家伙特别厉害,要给他个牛皮口袋你我脑袋都保不住。他从后边摸过来一点声也没有。第一拳就打在我的|穴位上,我连妈也没喊出来他的扫堂腿就过来了,我才趴在地上,他的脚又踏在我的脊梁骨上,他这些动作快似旋风,疾如闪电。科长您知道,我也不是白给的,可是在这个人手下我竟成了稻草人。这是个满身功夫的可怕对手,要不把这个人抓住,我看咱们……”他摇着脑袋摸了摸脖子。
“可是你连啥样都没看着,得怎么抓?”
“我看先从会武术的当中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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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德林话没说完,直通警察厅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葛明礼忙奔过去接电话。电话是办公室值班警官打来的,通知他立即前去开会,部署侦破“纪念碑”前重大反满抗日案件问题。去时要把已经掌握的材料、线索带去。
葛明礼撂下电话,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有X 毛线索!”接着对秦德林一挥手说,“走,跟我上厅长那儿去!”
秦德林忙往后退了退说:“哎呀科长,您看我这样……您不是怕我给您丢人吗……请您替我说说吧。”
“看你吓得这个小样!”葛明礼一边往脑袋上戴大盖帽子一边说,“怕什么,有我呢,厅长也不能把谁鸡芭咬半截去。你不去这笔糊涂账谁报?我才不替你挨刺呢。走吧!”
葛明礼说完便推门走出去了。
秦德林长叹了一口气,只好一瘸一拐地跟着走出去。他直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像要散架子一样,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响,他真悔恨自己,昨天晚上不该一个人摸上去。
5
王一民看完了“纪念碑”前的闹剧,心情十分兴奋,比在战场上抓到一批俘虏,缴获一堆战利品还兴奋。因为那是战斗胜利的结束,而这却是战斗胜利的发展。这就像一个艺术家导演了一出好戏,然后和观众一同坐在池座里欣赏演出一样,是一种其乐无穷的享受。是呀,有什么能比亲眼看到经过自己的同志兼学生的战斗,而把强大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开心的事呢!
肖光义和罗世诚真从老虎嘴里把牙拔下来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王一民迈着轻快的脚步,顺着霓虹桥往道里走去。这时桥上的警戒已经解除,日本大兵也已撤走。他挨着桥上的铁栅栏走,铁栅栏有一人多高,粗壮的铁棍中间铸有美丽的图案:从一个火车轮上伸出两张有力的翅膀。简单的图案让人联想到那奔驰的列车,好像插上了翅膀在大地上翱翔。尤其当你从栅栏往下一看,奔驰的火车在你脚下留下团团白烟,环绕着你往上升的时候,你真觉得自己也好像插上了翅膀,要腾空而起了。王一民今天就有这种感觉,心头的喜悦使他想跳,想飞。这时他才理解苏拭那“我欲乘风归去”的名句是有真实感情基础的;托尔斯泰小时因要飞而从楼上摔下去也不是精神上的发狂。人在高兴的时候是可能这样想甚至这样干的,这是真实的。当然,飞是飞不起来的,但是舞之、蹈之总是可以吧。可是连这也办不到,他必须把喜悦压在心底,压得越深越好。
他顺着人流往前走去。这人流也和往日不同,都走得那么轻快,像条从缓坡上流下来的清澈小溪;淙淙地向前流淌着。人们的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们为什么走得那样快?大概是要赶快跑回家去,关严房门,打开欢乐的闸门,向自己的亲人倾诉一番。有的恐怕还要斟满美酒,全家老少欢庆一回。是呀,在这愁云漫漫,血雨腥风的“王道乐土”上,能有多少这样大快人心的事,又偏偏被自己遇上呢!
王一民置身在这无言的欢乐人流中,快步向前走着。当他横过马路的时候,他敏捷地向后瞥了一眼。他要看看肖光义和罗世诚是否还和他同行?他估计在此时此刻,这两个比别人更加兴奋千百倍的英雄青年,很可能还在跟着他。他们有满腔的欢乐要倾泻;也必然有些疑问要提出。他们过去只知道这位王一民是他们的好老师,好班主任;万没想到他会像一只天外飞来的雄鹰,在危急时候把他们从毒蛇口中救出。王一民猜得到他们的心情,感觉到他们的心声。因此他要在人流中搜寻他们的踪影。果然,就在后边不远的地方,他俩正眼角挂笑地望着他。
当王一民证实了自己的估计以后,就觉得不能再躲闪了,必须正面和他俩谈谈了。怎么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