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茶-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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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岁的何乾江为了得到爱情而努力,他想改变自己。但他的努力没有奏效,小姑娘终于主动找到何乾江,对他说,我们真的不合适,还是上下级关系比较舒服,你是经理,我是领班。
这段单恋时间很短,那时除了苗丰,没有人知道,但何乾江陷在了自卑和自责里,拔不出来,他觉得,为一个人竟然尝试改变自己的性格,而且“改变”得这般丢人,自己真的是疯了,用伍大顺的话讲,是“憋疯了”。
何乾江连续几天睡眠不好,眼睛浮肿,充满血丝。他已经多年不做梦了,可那几天他在做一个完整的、重复的梦。他总是在梦中跑,像是在追女人,又像是被女人追杀,他心惊肉跳。
何乾江曾给苗丰讲过他的梦,讲得很详细:他在奔跑的时候没听到耳边有风声,他脚步和脑子不同步,脚下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脑子里是超慢“镜头”,他意念在脑子里的画面上,每声喘气都呼啦啦拉着长声儿。他的牛仔裤很新,布纹很明晰,摩擦的声音频率极快,但他耳朵里呈现的声音不是即时发生的,呲——呲——速度极慢,几十倍减速了。他还能听见身后追赶他的人的声音,依旧是减速后的声音。身后的人一定是穿着灯心绒的裤子,摩擦的声音比他的牛仔裤声音大。
梦中,何乾江前面没有女人,于是他在想身后的女人,她跑得很快,快追赶上了。小路旁边是水,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渔伐。何乾江还琢磨了跳上渔伐的后果,那渔伐上有个姑娘十几岁的样子,自己如果跳上去,她一定能用篙帮渔伐找平衡,奔跑的冲击力会带上渔伐,渔伐会倾斜。何乾江的起跳美得无与伦比,呼啦啦呼啦啦,他腿在空中蹬了两蹬,很像美国玩三级跳那个黑人。岸上的女人看到他纵身跃起,自己开始刹脚步,她不敢跳,估计是怕水,她刹住脚步的样子有点沮丧,大红风衣被刹得飘了起来。何乾江的双脚落在渔伐上,渔伐上的小姑娘张嘴喊叫,双手用力支住篙,渔伐的一边被何乾江砸进水中,小姑娘那边的渔伐被跷跷板一样跷起,终于没翻,她扶住篙又把渔伐压了下去,浪花飞溅。
梦中,何乾江落上渔伐的动作很酷,最后的造型是单腿跪在渔伐上,头是低下的。他抬头把目光看向小姑娘,却看见了花格裙子,就跟“鸳鸯茶”给女服务员定做的工作服一样,风有点邪性,吹开了小姑娘的裙子,那里面,什么也没穿。
何乾江觉得,梦里追杀他的那个女人,是从前爱情的象征,那个不穿内裤的小女孩,象征的应该是自己中意的小领班。
苗丰对何乾江的梦付之一笑,他对这个梦的解释是“你不平衡”,并没多想何乾江会在这种不平衡中不能自拔。
何乾江确实在“失衡”。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喝酒,和一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蜘蛛亲近,那蜘蛛屁股上带着红点儿,很像最毒的美洲蜘蛛“黑寡妇”,何乾江曾听说过很多关于“黑寡妇”的科普故事,冒出了糟蹋自己的念头,他想起一种叫“血腥玛莉”的鸡尾酒,便找来番茄汁和白酒掺在一起,一把抓住蜘蛛放进了酒杯,然后傻笑着一饮而尽。
何乾江被送进医院洗胃,胃里出了血。苗丰坐在何乾江的床边,看到了忧郁的何乾江越发憔悴。
“你懂蜘蛛吗?蜘蛛遇到爱情,交配后母的会把公的吃了,我这不平衡,先吃了它报报仇。”何乾江在病床上对苗丰说。
“那蜘蛛有毒啊,你他妈疯了!”苗丰说。
“我知道它有毒,以毒攻毒嘛,我心里他妈的有毒啊。”何乾江说。
“你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呢?”苗丰问。
“我不敢想爱情了,一想爱情就头大,折腾折腾就忘了爱情。”何乾江哭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自卑,你怎么这么自卑!”苗丰说。
“那蜘蛛,他妈的就在酒里面折腾,它肯定感觉到了我吃了它,它他妈应该很平衡,它要是公的,早晚也得被母的吃掉,它要是母的,我吃了它算是他妈给所有公的报仇雪恨了。我吃了它,我他妈找到平衡了。”何乾江说。
何乾江那段有些癫狂的日子让苗丰很感慨,他体会到了何乾江的脆弱。看到何乾江用脆弱竟把简单的感情变成血与火的交织,他开始害怕,他让巴巴老爹看护在何乾江身边,不让何乾江再做蠢事。苗丰甚至想,豆沙关有个民谣说的是“游倮倮、范苗子、右山何家挂岩子”,从前幻想自己和僰人有什么瓜葛,这何乾江的执着劲似乎更像是和僰人有瓜葛,那些“挂岩子”的都姓何,都是僰人的传人,是不是因为有僰人的血统才这般悲苍?
鸳鸯街华灯初上的时候,苗丰都会坐在自己的画室,听着生意的嘈杂,眼睛盯在画板上发呆。
画室没有装修,只是房门换了新的,电动的,有遥控装置的,卷帘的。在方圆二十几米的范围内按一下遥控器,画室的卷帘门就会开启或者关闭,悄无声息。从“鸳鸯茶”的大门到画室有五层台阶,台阶下是一个三角形路面,用鹅卵石铺成的,像一个勾股弦定理的实例。
苗丰喜欢在深夜散步,就在鹅卵石组成的勾股弦中间散步,他散步时通常光着脚,脚下很冷,他却坚持得了。这是根据巴巴老爹的提议修成的区域,巴巴老爹说,豆沙镇流行这样的做法,鹅卵石对脚底板的刺激能使人产生很多有利健康的东西,脚底板上的各个穴位紧密关联着心肝脾胃肾,在这样的地面上走,很保健。而苗丰转着圈走在鹅卵石上时,往往能产生臆想。有时候他觉得,不只是何乾江总做一个梦,自己也总是在一个梦境中。他的梦离不开被爱情“杀”成灰烬的九丝山,梦里的阿幺妹看着情郎对她一刀刺来,那把冰冷的弯刀在她身体里渐渐变热,她看见撕去伪装的男人和自己对视的惊恐的眼睛,她却说了句“生生世世,我爱你”……苗丰把这个梦境按照自己的理解演绎成了荡气回肠的爱情戏,在他看来,那场杀戮的震撼,并没有那场爱情的震撼来得猛烈,他觉得,僰人的消失,完全是因为那场闪电般的爱情。
苗丰光脚踩在鹅卵石上时,就在延续那段跨越时空的故事,他坚信,当年的僰人一定有赤脚的习惯。他想,自己感受到的僰人,一定是最真实的僰人,感受到的僰人爱情,一定也是最真实的——当年那场杀戮再晚些时日,那把战刀一定不会刺向幺妹,甚至会转而刺向官兵,幺妹会和他的情郎厮守一生,僰人会继续坚守住九丝山,会繁衍他们的子孙,会名正言顺地活到今天。
“你为什么这么想?”林福山曾经问苗丰。
“我自己也不知道。似乎,是个向往?”苗丰说。
石海珊还在“鸳鸯茶”的时候,苗丰曾对何乾江说,真爱可以改变一切,他指的是石海珊终于离婚,守在自己身边。石海珊走后,苗丰再也不敢与何乾江做这方面的讨论,他只能在矛盾中期盼自己的真爱真能快点改变自己,能快点在某一天早晨开门看见一位站在门口微笑着的女孩,让彼此一见钟情。看着苗营渐渐长大了,80年代的混乱已经平静,他等待这个90年代,却不敢相信面前的90年代。
韩明伦给苗丰引见过一位刚满二十岁的文艺女青年,这位老画家并没过多询问苗丰感情上的事,只是从苗丰画室里乱七八糟的“爱情主题”中看到了弟子的失恋之苦。他对苗丰说,你应该忘掉从前的爱情。苗丰苦笑着答应老师与那女孩约会,心里仍然纠缠着不安。
女孩子也在学绘画,她也画爱情。她画小女孩花前月下的静思,画面对男孩子的羞涩,画和男孩子手牵手面对朝阳。她把自己的画拿给苗丰看,看得苗丰无话可说。她在一个小酒吧里和苗丰约会,谈一见钟情谈白头到老,谈得苗丰忍不住心里的疼痛,要了些酒喝下去,却转眼大醉。酒精并没压住苗丰的心事,反倒勾起了他很多留在心底的东西,他看着女孩子纯美的眉眼,想的却是石海珊的眉眼,还有鸽山街尽头的青纱帐。
女孩子把苗丰扶进一家旅店,让他躺在床上,为他擦着额头。
那天,醉酒后的苗丰呼吸很不均匀。他眯着眼睛看那女孩子,哼哼几声却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是迷糊片刻又清醒片刻,迷糊和清醒的间隔越来越短,让他喘不过气来。
女孩子很体贴。她去卫生间放热水,拿了热毛巾先在自己的脸上试了一下温度,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把毛巾放在苗丰脸上。苗丰头晕得厉害,女孩子开始帮他脱下鞋子、袜子、牛仔裤。她抱不动苗丰,无法给他脱上衣,就直接给他盖上了毛毯,连脚下也给掖得严严实实。
苗丰一直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街上有人飙车。一大队摩托车在街上呼啸而过,可能是有一辆车子出了意外,突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碰撞声,混合在撞击声中的是几声惨叫。
女孩子被窗外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扑向苗丰,苗丰哼了哼,没有力气安慰女孩子。女孩子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苗丰的睡态,俯在苗丰身上呓语,她说她一直喜欢苗丰的艺术家气质,总幻想着有一天两人能睡在一起。她轻轻拍着苗丰,甚至轻轻地哼起了儿歌。
苗丰并没睡着,但胃里的翻腾被女孩子的儿歌给平息了。
女孩子像小猫一样卷曲在苗丰的腋下,她想了又想,慢慢脱光了自己的衣裤,轻轻盘卷在苗丰的身上,缠在了苗丰的身上。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苗丰呆坐了好久,突然把枕头狠狠地摔出去。他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坐在床边抱住头。他看到房间的窗帘挡得非常严实,那是女孩子亲手遮挡的,是有预谋的严实。床上非常乱,白被单绞成了麻花状,上面的污迹中有点点红色——那竟是女孩子的处女红。
女孩子已经走了。
苗丰是用处女红来区别女孩和女人的,他一直接受这个传统的区别,虽然他自己并不在意处女概念,却怎么也抹不掉其中的庄严色彩。他想起十六岁的“转运”,想起一直带在身上的石海珊的处女红,想起自己写过关于红色的诗,写到过“一片红”的壮观,诸如地上的红土、天上的红霞,也写过“点点红”的震撼,比如处女红。
韩明伦曾说,苗丰有把红色弄出性感的天赋。
苗丰记得,那天曾有一种叫良心的东西出现在脑子里,就在他起床两小时前出现的,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东西,叫冲动。心理的,生理的,两个浪头强烈冲撞,这感觉苗丰还是第一次尝到。他很眩晕,胸口隐隐疼痛,浑身发热,神经痉挛……女孩子义无返顾的抚摸和亲吻狠狠吞噬着他,他双手在推开她之后又揽过她,推得无力,揽得却有些坚决,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粗鲁让那女孩发出一声声撩人的呻吟,那几声呻吟让苗丰想起石海珊,想起赵元红,想起了自己久违了女人,那几声呻吟之后,苗丰不想再推开怀里的女孩,并开始感受她的手,她的胸,还有她娇小的腰身。
这是一场变故。苗丰以为这些年自己对女人的身体已经没有兴趣了了,但在女孩子像个真正女人一样用柔情缠裹住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潜意识里有这种期盼。
苗丰在胡思乱想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僰人的“僰”字,上面是荆棘的“棘”字,藏在荆棘下的是个人字……
那天早晨,苗丰没回“鸳鸯茶”,他打了电话给那个女孩,约她回来谈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