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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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炎热而安静的午后,曾竹心带着一些水果和西洋点心来了,看到小婴儿颇为欣喜,走上前去逗弄了一会儿,问道:“先生近况如何?”
一句话,登时问得杨兰亭眼神黯淡下来。
曾竹心担忧道:“要不,找个医生给他瞧瞧?”
杨兰亭叹了口气:“这是心病,没得治,全靠他自己。”
楼上传来一声闷响,两人对视一眼,顿觉不妙,慌忙丢下婴儿,匆匆跑上楼。
石诚仰躺在卧室地板上,脸色青紫,呼吸短促,双目无神的凝视着天花板,他袖子捋了上去,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地上堆满了空了的安瓿瓶,好些被他压碎了,他就那样躺在一地碎玻璃上,眼中已经泛起死气。
那个人半张脸上满是黑褐色的血迹,睁着一双黯淡的眼睛,眼中满是浓重的悲哀,就那样死死的瞅着自己,质问道:为什么?
从满洲国回来之后,石诚就陷进这样的魔魇里,眼前全是那人临死前的模样。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那人就坐在他旁边,哀怨的看着他,质问:为什么?
他走在大街上,那人迎面走过来,口鼻处满是血的问道:为什么?
他闭上眼,那人就伏在床头看着他,开口就问:为什么?
他无法睡觉,每天睁着眼躺到黎明。
到后来,他不得不依靠镇静药物来入眠,其中最有效的,就是吗啡针剂。
他一针又一针的往自己体内注射吗啡以寻求内心的宁静,每次将针筒的活塞推到尽头,他就得以长舒一口气,因为那个人的幻影被驱散了。
这一次,他注射了那么多吗啡针剂,终究还是没能驱赶得走他。元清河凄惨的朝他笑了笑,指着胸口的刀柄,问道:为什么?
你赢了。
石诚对着漂浮在空中的那个人说。
接着,场景变换,头顶射来明亮的灯光,几个黑影在灯光中移动,他们无一例外的都变成那个人的脸,脸上蒙着血,他们围着他,口口声声的追问道:为什么?
石诚微微一笑,他明白,那个人已经成为了他一生都无法逃离的魔魇,只要他还活着,他便不会放过他。
也罢,你爱跟着我便跟着我好了,与其让你背负一世骂名在这残酷的人世间活着,不如让我带着你一起下地狱。
他再度在医院中醒来已经是七月末,有个男人的脸凑到他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毫无反应,便伸手握住了他被子底下的手,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是谁?这双手是谁的?
他反感的挣脱那只手,环顾四周。
触目皆是雪白的墙壁与陌生的面孔,他呢?
不是说要一直跟着我的么?你去了哪里?
他吃力的翻身下床,有人上来扶他,他推开了,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他的手臂,他伸手看了看,将那根透明的管子拔掉了。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摔碎,有好多人一起涌进来,他们大呼小叫的奔向他,他一一仔细辨认着。
没有!他们都不是清河,清河不在这里。
他推开那些试图拉住自己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出门去,过道两边来来回回有许多人走过,可是没有一个是他。
他揪住一个人的衣领问道:他呢?
他将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的脸扳正,仔细辨认,也不是他。
后面有很多人追上来了,走廊尽头隐隐约约有光,他一瘸一拐的奔过去,在闯入阳光中的一瞬间,眼前恢复了清明。
好像长久以来一直挥之不去的魔魇在那个瞬间扇动着翅膀飞向天空,他在炽烈的阳光下跪了下来,他明白,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他以为能将那个人推向人生的巅峰,结果却将他推入漩涡的中心。
他以为他们能够就那样相爱下去,结果却不得善终。
他以为爱着他,结果却亲手杀了他。
他以为杀了他,结果却只是杀了他自己。
杀了自己,然后像个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而那个人将无孔不入,他潜入他的空壳,取代他的灵魂,侵占他整个精神世界,然后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石诚慢慢站起身,周身沐浴着盛夏的骄阳,却环抱着自己,冷得浑身发抖。
李今朝挡住了追上来的众人,静默的站在医院走廊里,看着站在烈日下的那人。他从察哈尔一回来,就听说了石诚因注射过量吗啡生命垂危,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事实。
眼下,他终于醒过来了,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疯子,一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
李今朝轻轻的走过去,以不惊动那人的脚步,站在他身后,轻手轻脚的试图将他揽进怀里,却没想到那人倔强的没有动。
石诚回头看着他,眼神是深黯而冷漠的,他轻道了一句:“今朝,我没事。”
是啊,他张石诚是何许人也?怎么会被着小小的心魔击垮?那个人,拥有着强大到可怕的灵魂。但是,这样一个强大而睿智的张石诚,永远都不会属于他。
那个叫做元清河的人,将在他心中不朽。
而自己,永远也战胜不了他了。
石诚转过身,拖着右腿走回医院走廊,对着不停抹眼泪的女人们说道:“我没事了。”
他在病床上开始了工作,首先给军统发去电报,报告对于叛变的原十九路军军长的刺杀任务宣告成功。
局长依言将夏庚生和裘大海无罪释放,恢复了他们的职务,就在整个军事情报处成员们欢欣鼓舞的时候,石诚却递交了辞呈,并推荐夏庚生为下一任处长。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也拒绝与任何军统的成员见面,而这个时候的石诚,已经开始了他漫长而难熬的戒毒工程。
李今朝以自己有戒毒经验为由,搬进石诚家暂住,杨兰亭也得以抽身,忙于宝兴的生意。李沐之对于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父亲,其实一点都不欢迎,因为父亲没有穿好看的花旗袍。最初,他整日扁着嘴呜呜的哭,他幼小的头脑没办法明白,为什么好看的花旗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李今朝端着一碗熬得乌黑的中药,缓缓走上楼,停在房门前,蹙眉听着屋里的声响。
这是最开始也最难熬的几天,石诚被绑了双手双脚侧躺在地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实在难受得狠了便以头撞地,一直撞到脑门鲜血淋漓才肯安静下来。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李今朝才端着汤药走进去。他接了一盆清水替他擦拭满脸的血迹,然后松开他手脚捆缚的绳子,将人揽进怀里。
那人浑身无力,伏在他肩头喘息了片刻,便适时拉开距离,他看着他的眼神是冷漠而疏离的。
李今朝有时候看着他漆黑深沉的眸子,会突然觉得很陌生,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
他看着那人喝了药,疲惫的沉睡过去,睡梦中眉头微蹙,额头出汗,好似被噩梦魇住。他伸出手去试图为他抚平眉宇间的微澜,却情不自禁的抚上他的脸。
为什么不肯让我来爱你呢?
他在石诚身边躺下,悄悄的收拢手臂,将他禁锢在怀里。
石诚戒毒花了四个月,等到他从那个密闭的房间里自己走出来的时候,暑热已经变成秋凉。
李今朝看着那人长长了不少的头发,如同枯草,呈营养不良的黄褐色,其间夹杂着不少银丝,额发遮住了幽黑冷寂的眼睛,神色竟然像极了那个死去的人。
当晚,所有人都来了,在餐室摆了宴席,石诚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来者不拒的接受大家的敬酒,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他身上的的确确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连喝十几杯,那人两颊染上红晕,却神色如常。
李今朝突然就明白,原来,时间会让有些人的弱点变成强项,比如,素来不胜酒力的他,这次竟然没有喝醉。比如,纵使走起路来的样子依旧一瘸一拐,他却再也不需要拐杖了。比如,他仍然能够像过去一样生活,就好像那个死人从未存在过。
宾客散尽,李今朝扶着他上楼。
石诚冷静的睁着眼睛,因此他知道他没醉,只是脚步踉跄,是个摇摇欲坠的样子。
他将石诚压在床上,一手按着他枯瘦的双臂拉向头顶,一手探下去解开他的腰带,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喝醉了,冲动了。
这是那个人的家,那个人的床,那个人的爱人,而现在,都被他占为己有。
他俯身吻住他的唇齿,喷吐着滚烫的酒气,缓缓移到他的脖颈处时,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响,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他的脑门。
黑暗中响起石诚绝望而颤抖的声音:“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他死了,你却还活着?你不是应该跟着你的军队一起消失么?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阴谋?
“我原以为你早就会问了,可是你没问。是你不敢去面对罢了,这样自欺欺人,何必?”李今朝爱怜的抚摸着他滚烫的脸颊,“是他放过了我。”
“不要多想了,他叛国、越狱、杀人、投敌,这些罪状,足够军统宣判他死刑了,如果是你亲自动手,他会欣慰的。”
临走的时候,江坤城对他说:“你没有脸去见我大哥,我也没有,所以我让他以为我死了,但是我警告你,不要再去伤害他。”
有谁说过,一旦开始欺骗,就必须一直欺骗下去,假如被骗的人突然醒悟,那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伤害,他将万劫不复。
抵在额角的枪缓缓的放了下去。
这似乎是一种默许,一种妥协。
李今朝捧着他的脸,浅吻着他的唇,想要给他极尽的温柔,却不想那人再度举起枪,这一次,却是抵住他自己的额头。
石诚扬起嘴角,以一种出奇低缓而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今朝,此身只归他所有。”
瞳孔骤然紧缩,李今朝闪电般的扣住他的脉门,制止了他扣动扳机的动作,迅速劈手夺过枪,一把甩了出去!
整个过程只在短短的一瞬,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后背湿透,额角渗出冷汗,坐在床边轻喘着,让过快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好像那个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是自己。
他终于醒悟,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他,比得不到他还要害怕一千倍!
“用前半生去爱他,用后半生去祭奠他,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这样脆弱的张石诚,这样倔强的张石诚,这样深爱着另一个人的张石诚,让他绝望透顶。
没能得到他的回答,也许这一生都都不会得到他的回答。
“你累了,早点休息。”李今朝冷然的站起身,替他盖好薄被,捡起地上的手枪,轻手轻脚离开了。
李今朝第二天就带着儿子搬了出去。
既然永远得不到,那还不如远远的看着,只要能够这样安静的看着他,便知足了。
然而第三天,他再度登门拜访时,却发现那栋房子已经人去楼空。
他匆匆跑到街上,那间珠宝店的招牌已经撤走,大门紧闭。他又跑去英国人的珠宝行,却发现那里也早已易主。他去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打听那人的下落,可是没有人知道,就仿佛张石诚这个人,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张石诚,以及所有与他相关的人,三天之内消失得干干净净。
李今朝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突然没来由的感到寒冷,那个人走了,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