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南风-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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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樟木大箱子扔在宫门口,她令人去取,白凤急匆匆跑回来复命说,一开箱里头藏着个满身是血的彪形大汉,都好奇,这是哪门子的生日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顾南风一惊,已猜到大概,吩咐红霜去请太医,再叮嘱宫里头的一个个都闭紧嘴巴不许伸张,待到箱子抬进来,她才亲手开箱,扑鼻而来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里头藏着的是周沐,满身是伤,肩胛处裂开,血都干了,与泥沙凝结在一块,脸上有小面积烧伤,按说根本看不清是谁,但她记得他,一眼即知。
请的是相熟的胡太医,年不过四十,谨慎老实。见了这场景也不开口多问,卷起袖子来便看诊。她与凌晗在一旁帮忙,伤口留得久了,那破烂衣衫都与创面黏在一起,一撕就是一片皮肉,她不敢动手,心里疼得厉害,而周沐却毫无反应,仿佛是死了,没有生气。
熙儿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心翼翼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她这才发觉,已经哭满脸是泪,转身去洗把脸,不答话,没来由地对着守在外头的白凤发火,大吼道:“眼睛瞎了还是怎么的?让你守着门都当耳旁风是不是?不想干了都滚,都他妈去死!”
李熙被吓得浑身一震,一阵风似的跑开,红霜不敢进来,只得在外头磕头认错。周沐千疮百孔的身躯终于清洗干净,但尚在昏迷之中,高烧不退,她看着他,祈求一般对胡太医说道:“一定要救他,他不能死。”
她几近崩溃,这结果在意料之中,但真实面对,仍旧无法否认,她罪孽深重,无耻至极。
她在床前守了他三天,终于等到他睁开眼,看见她,并不惊讶,喝过水才勉强能说话,却忍着痛,扯着嘴角努力地笑,“还是没能忘了你。”
她想开口说话,却发觉早已泣不成声,握住他的手贴住面颊,眼泪落在他掌心,滴滴坠在他心里,她只是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周沐却说:“你有什么错呢?”
她突然间任性起来,紧紧抱着他,哀求,“周沐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我曾经逼迫自己忘了你,可是……你知道,那效果并不长久,你时常出现在梦中,像一片片散落的拼图,我拾起来,最终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顾小西。”周沐抬手,擦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在此刻将一生的话语都说完,“小西,路是我选的,与人无尤。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已经满足。死而无憾。”
她只是摇头,声嘶力竭,呼吸艰难。
周沐亲吻她的指尖,轻声安慰,“小西,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漫长虚幻的梦,我不是死去,只是提早梦醒罢了。所以,我的小西不必愧疚,我走以后,会活得很好,很好。没有小西的日子,会安静许多。”
临别游离,他说:“小西,我爱你。”
她哭得浑身颤抖,久久吻着他,待他闭上眼,永恒微笑。
没有任何时刻,她如现在这样厌弃自己。
72
72、留 。。。
惊喜接二连三,教人应接不暇。
程浩然领军于保定城外全歼叛军主力,程牧云领军三千,百里追击,于晋中抓获叛军首领,贺兰昭从后包抄,老夫聊发少年狂,很久没打仗,一开打收不了手,一路从山西追到图拉河边,连未派兵出战的玛哈姆部都一锅端了,且深谙抢劫之道,收获牛羊物资无数,见者有份,人人口袋满满地回来,都说跟着贺兰老将军有奔头,战场即使生财之处。
最终对手相见,李慕在城门口迎他,程牧云浴血归来,黑云压城,战甲凝寒,李然一身狼狈,嘴角含笑,这天地一片肃杀,是何年何月光景。你说曾经曾经,曾几何时一起玩闹追逐,喊他,小呆子,吃货,御花园的仙鹤都被你吃光。
程牧云带着一脸伤终于打赢御花园小镜山的猴子王,站在假山山顶,对着底下看热闹的小朋友们大吼一声,老子就是武功天下第一。
顾南风甩过去一记白眼,打赢了猴王就是天下第一,果然是非人类。
李慕眼睛又不知瞟到哪里去,新进宫的宫女姐姐长得好水灵。
而李然,当然又是喊饿——可不可以吃猴子呢?
一瞬间,千万年弹指间。
李然始终疑惑,为什么有人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有人却生来只能在命运的泥沼之中不断挣扎,挣扎,才有活着一口空气。
程牧云下马,抱拳行礼,“末将程牧云幸不辱命,已将太原王拿下!”招招手,后头已有兵卒押李然上前。
再也无人说话,沉默紧紧压在胸口,令人喘不过气来。
风起,吹过万水千山,从前遗忘岁月,霎那铺陈于眼前,原来我们都不曾忘记,那些天真岁月,那些少年情谊,你那从小养成的臭脾气到现在还没改,你呢?你呆头呆脑的德行依然如故。
时光的沙漏,光阴的阵痛。点滴变化凑成今日死局,我有我必须走完的道路,你有你不得不高举的旗帜,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错在曾经相遇,错在你是我心中永远的伙伴。
血遮住眼,程牧云抹一把额上仍在流血的伤口,声如洪钟,“干瞪眼做什么,我说你也真是,见了皇上还不下跪?找死呢。”
李然却慢悠悠扯起嘴角,笑,混不在意,“你以为我能躲得过?不过是死,早晚而已。至于如何死,全凭皇上一句话。”
程牧云急得干瞪眼,恨不得踹他一脚,“怎么就这么油盐不进呢你。”
而李慕只是缓步上前,细细端详过他之后,才开口说:“朕的熙儿曾经说,父皇和皇叔都可怜得很,不得不对抗,不得不兵戎相见。朕并不怪你,只是为了朝廷给天下一个交代,朕只能给你两条路选,要么就在天牢里老死,要么…………就这么去了吧…………只当是战死,壮烈也体面。”
李然欣然应承,程牧云欲言又止。
李然更是说:“让我带着内子一并去了,免得她孤身一人在这世间受苦。”
李慕点头,“也好。”
这事如此成定局,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定了他的生死,这一世情谊到此为止,李慕赐他一柄利剑,城外黄沙漫漫,李然的脸被掩盖在雾一般的风沙之后,无人知其全貌。只听的见笑,苍凉辽远,剑指仇敌,“皇兄,你这一生什么都赢过我,最后将我性命取走,再没有赌注陪你玩下去,从今后你便是一人上路,各自珍重。”
耳边是女人凄切的呼喊,尔后渐渐没了声音,一剑穿胸而过,王妃的眼睛似铜陵,最后一刻紧紧盯着夫君,不知是恨是怨。
程牧云轰然下跪,头磕在凸出的岩石上,划破了额上伤口,血流如注,“陛下!末将恳请陛下饶他性命!”
李慕却只是转过身,负手而立。
风起云诡谲,仿佛听得见利刃划破皮肤的声音,血喷溅,溅在程牧云的脸,李慕的衣袂。
程牧云咬着牙,哽咽,泪与血混在一处,一张原本俊朗非凡的脸狰狞可怖,擦一擦聚集在眼角的血,抬头问,“陛下,兄弟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李慕仰面,苍穹似幕,黄沙漫天,谁来告诉他这一笑话一样的生活是谁人造就。
很快,很快所有人都将淡忘,今日保定城门前发声的一切,伤痛或死亡,将永久地被黄沙掩埋,或多或少,在史书上留下一段毫不起眼的文字,任后人发掘评说。
从今后,花无人带,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涌出的泪片刻被风干,李慕拍拍程牧云的肩,欲归,“起来吧,谁不是旷野之中踽踽独行,慢慢的,慢慢你就习惯了。”
谁跟谁牵手一生,千万分之一的几率。到死才知是否足够幸运。
大胜,班师回朝,嘉奖将士,告慰先祖。
回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顾南风与李慕几乎碰不到面,见面亦是沉默,心中疲惫,无话可说。
她将周沐葬在京郊娴静处,听说山水宜人,风景如画,可她出不去,只能在宫中高塔瞭望,也好,他从此忘了她最好,她不过一味索取,从未对他付过一颗心。
夜色阑珊,倦鸟归巢。
天边栖霞还剩最后一抹丽色,然而今冬夜沉沉如霜。
推门时,他正为九九消寒图填上最后一笔,转身见她回来,笑容温暖,“快来快来,刚刚完成,冬天这就过去了。”
远远的就已经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稍稍使劲就将人拉到身前,圈在他与书案之间,面颊贴着她的,亲昵厮磨,她方从屋外来,身上带着股寒气,他叠声喊冷,却也不放开,孩子似的靠在她肩上,摇摇晃晃撒着娇,“小七儿…………小七儿………………”
“嗯……怎么了…………”
他扭捏,酝酿许久才说:“开春了,咱们也再给熙儿子墨添个伴儿吧。”
他已经做好准备等挨骂,然而顾南风破天荒点头说:“好,都听你的。”
他一时间眼眶潮湿,许久才缓过神来,回到轻松调笑口吻,亲吻她微蹙的眉心,“好小七,好老婆。咱们一定好好的。”
她抬手环住他的背,爱抚小狗似的抚拍,“是,咱们一家人今后一定好好的。可是我从不知道你原来是爱哭鬼,眼泪都落到我脸上。”
李慕不说话,孩子似的任性。
她便由得他闹,抱着他,吻着他。
此夜梦寐,星光流转。
“朕这些日子总是想起小时候咱们一块念书的光景,朕,表兄,小七儿和李然,镇日在宫中横冲直撞,只想着如何如何不被太傅教训,又如何如何整治张岁寒。傻瓜似的从早高兴到晚,真不知有什么好乐呵的。朕时常想,如果朕不曾招你入宫,李然也不曾送养宫中,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还是说,注定相遇的人必然有一天相遇,你说朕是不是老了?突然间开始怀念从前。”
她却不答他,踮脚抬头亲吻他泪水未干的眼睛,尝到那咸涩滋味,笑,如初遇时灿烂温暖,“李慕,我大约不曾告诉过你,我爱你。”
他一时怔忡,胸中悸动难以言传,只是抱紧了她,仿佛是世间唯一的依靠,咬着牙,并非恼怒,而是忍着汹涌而出的酸涩,“顾小七,你这小混蛋,你可知道朕等你这句话等了多少年?从前等得想放弃,却又不甘心,这一生大约只有这一次,不顾所有不计较一切地爱一个人,错过了多可惜?到后来却想,就这样吧,我来爱你就好。可是,顾小七你突然说这个,真是要吓死朕。”
她笑着捏他的鼻子,指尖点着笑道:“傻瓜,李慕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李慕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头,笑得邪恶,“朕偏就在你面前傻一回,不然怎能抱得美人归?”
“什么美人?我记得某人小时候还一个劲说我丑来着?”
“笨。”他站得累了,便拉着她坐下,将她放在膝头,何等怜爱,“朕那是怕有人跟朕抢媳妇儿,丑点儿没人要。”
顾南风叹气,“我可被你们打击惨了,严重童年阴影啊。”
谁想着李慕突然间来一句,“起初表兄也是喜欢你的。”
而顾南风面不红心不跳地接下去,“那怎么也不来表白,只知道往死里欺负人,这种喜欢实在可怕。”
“谁知道呢?大约是被你没心没肺的模样吓怕?这场漫长的拉锯战唯有朕披荆斩棘一人胜出,实属不易。”
“到了手的东西要珍惜啊 ,兄弟。”
“行!”他从善如流,即刻将她打横抱起,“兄弟这就来好好珍惜珍惜!”
便只剩下笑了,叮叮当当似溪流亲吻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