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故事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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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得。」他说,俯低头,好半晌后,才抬头问:「你会从我身上夺走真名吗?」
「我为什么要夺你的真名?」
「它只代表伤害。憎恨、骄傲、贪婪。」
「伊里欧斯,我会从你身上取走这些名字,但不会拿走你的名字。」
「我当时不了解,」伊里欧斯说:「他人的事。他们是他人。我们都是他人。我们必须是他人。我错了。」
名为格得的人走向他,握住他半伸、乞求的双手。
「你误入歧途,你已回头是岸。但是你累了,伊里欧斯,你独自前行,路途艰辛。跟我回家吧。」
伊里欧斯垂下头,仿佛疲累不堪。一切紧张与激情均自体内消逝,但他抬起头,没看向格得,而是望向默默坐在壁炉一角的阿赐。
「我在这里还有工作。」他说。
格得也望着她。
「他有。」她说:「他得医治牛群。」
「它们让我看到我该做什么,」伊里欧斯说道,「还有我是谁。它们知道我的真名,但是它们从来不说。」
片刻,格得温柔地拉近年长男子,以双臂环绕。他轻轻说了什么,然后放开。伊里欧斯深吸一口气。
「你看,我在那里没有用,格得。」他说:「我在这里,就有用。如果他们肯让我工作。」他再次望向阿赐,格得亦然。阿赐回望两人。
「艾沫儿,妳怎么说?」宛如猎鹰的人问道。
「我会说,」她对治疗师说,声音微弱高亢如簧音,「如果阿杨的牛群整个冬天都站得稳稳的,虽然那些牧人可能不会喜爱你,但是他们会恳求你留下来。」
「没人喜爱术士。」大法师说:「好吧,伊里欧斯!难道我在严冬前来寻你,却必须独自返回吗?」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错了,」伊里欧斯说:「告诉他们我做错了。告诉索理安……」他迟疑了,心下发慌。
「我会告诉他,人一生中的改变可能超越我们所知的技艺,以及我们所有的智慧。」大法师说道。他再度望向艾沫儿。「夫人,他能留在这里吗?这是他的愿望,但是否也为妳所愿?」
「论用处和作伴,他都比我弟弟强十倍。」她说:「而且他善良、真诚。我告诉过您了,先生。」
「那好吧。伊里欧斯,我亲爱的伴侣、老师、对手、朋友,永别了。艾沫儿,勇敢的妇人,我向妳致上崇敬与谢意。愿妳内心及炉火知晓宁静。」他比个手势,在壁炉石地上的空气中留下短暂的闪烁微光。「现在我要去牛棚了。」他说,并随即实行。
门扉闭上。除了炉火呢喃,一切静寂。
「到火边来。」她说。伊里欧斯上前坐在高背长椅上。
「那就是大法师吗?真的吗?」
他点点头。
「全世界的大法师。」她说:「睡在我的牛棚里。他应该睡在我床上……」
「他不会接受。」伊里欧斯说道。
她知道他说得对。
「你的真名很美,伊里欧斯。」一会儿后,她说:「我从来不知道我丈夫的真名。他也不知道我的。我再也不说你的真名了。但是我喜欢知道你的真名,因为你也知道我的。」
「妳的真名很美,艾沫儿。」他说:「妳要我说,我就会说。」
蜻蜓
一、伊芮亚
她父亲的祖先在广大富饶的威岛上有片广大富饶的领地。在王治年代里,这家族并无头衔,也未享有宫廷赐予的特权;马哈仁安死后的黑暗时期,他们以坚毅手腕掌控自己的土地与人民,将盈余回馈领地,维持某种程度的公义,抵御土霸侵扰。在柔克智者影响下,秩序与和平重临群岛王国,该家族及其农场村庄兴盛了一段时期。这里的草原、高地牧场、橡木密生的山林,繁盛、美丽,使当地成了俗谚,人们会说「和伊芮亚牛一样胖」或「和伊芮亚人一样走运」。当地领主与佃农将土地名字冠在自己名字之前,自称伊芮亚人。然而,尽管农夫与牧人一季季、一年年、一代代传承,如橡树般持续不断盛兴,但拥有这片土地的家族却随着岁月与机运,渐渐改变凋零。
两兄弟为争取遗产而分家,一名继承人贪婪,另一名愚蠢,因而败坏产业。一人之女嫁给商人,试图自城市经营领地。另一人的孙辈再度争吵,分割已然破裂的领土。这名叫「蜻蜓」的女孩出生时,伊芮亚领土虽仍是地海中最美丽的山林、田野、草原之一,却已成家族宿怨与诉讼的战场。农场中杂草丛生、农庄屋不见瓦、牛奶棚废弃不用,牧羊人跟随羊群,翻到山的另一头,寻求更丰美的牧地。曾位于领地中心的老宅,在山头橡木林间逐渐崩坏颓圮。
老宅主人是自称伊芮亚之主的四人之一,另三人称他为旧伊芮亚之主。他将青春及仅剩遗产都倾注在法庭与虚里丝的威岛领主接待厅,试图证明他有权继承整片领土,一如过去百年。他带着失败与苦涩回家,毕生消磨在最后一片葡萄园的硬涩红酒中,带着一群饱受虐待、瘦骨嶙峋的狗,巡逻领土边界,以防宵小侵入。
他在虚里丝结过婚,娶了一名在伊芮亚默默无闻的女子,据说她来自西方某处某岛屿。她从未踏上伊芮亚,因为她在城里死于难产。
他带着三岁女儿返家,将女儿交给管家,随即将她遗忘。酒醉时,他偶尔会想起她。如果他找得到她,便强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听他及伊芮亚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他诅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誓言彰显家族、效忠伊芮亚。她吞下满口酒,却痛恨那些诅咒、誓言、泪水,及随之而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慈爱。她一有机会便逃开,奔向犬、马及牛群。她对它们发誓忠于自己的母亲,忠于一个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尊崇或效忠的女子。
她十三岁时,宅里仅存的老葡萄园丁与管家告诉老爷,女儿的命名日将届。他们询问是否该请西池村的术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亚之主登时尖声怒骂:「村巫?老巫婆要赐予伊芮亚之女真名?偷走我爷爷的西池村那个暴发户手下?那个卑劣邪门的叛徒?那王八要胆敢踏上我的领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们要就跟他这么说!」诸如此类。老阿菊回到厨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园,十三岁的蜻蜓奔出家门,下山跑向村庄,学父亲咒骂那群因他的暴喊而激动不已、紧跟她身后咆啸狂吠的狗。
「退后!你这只黑心的贱狗!」她大喊,「回家,你这只摇尾乞怜的叛徒!」狗儿旋即安静,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内。
蜻蜓找到女巫,她正从绵羊臀上一处感染的割裂伤口取出蛆虫。女巫的通名是玫瑰,与威岛及赫族群岛王国许多妇女同名。人若拥有含蕴力量的秘密真名,如钻石含蕴光芒般,通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样。
玫瑰喃喃念诵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却是她的双手与那把锋利短刀。母羊耐心忍受钻挖的刀锋,浑沌的琥珀色狭长双眼凝视、静默,只偶尔顿着小小的左前足,叹口气。
蜻蜒趋近窥视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条蛆虫,丢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继续深挖。女孩侧身靠向母羊,母羊也侧身靠近,互相抚慰。玫瑰取出、丢落、啐向最后一条蛆虫,说道:「把那桶子给我。」她用盐水洗净伤口。母羊深深叹息,突然走出院子,迈步回家。它受够了医疗。「小鹿!」玫瑰喊。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灌木丛中出现,他方才在丛里睡觉,这时他追随母羊步伐,美其名是照顾母羊,但它比他年长、壮硕、饱足,可能也更为睿智。
「他们说妳应该给我真名,」蜻蜓说:「父亲发了一顿脾气,结果就算了。」
女巫一言不发,明白女孩说得没错。一旦伊芮亚之主出言允许或反对一件事,绝不更改决定,且自豪于自己不妥协的态度,因为在他眼里,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出尔反尔。
玫瑰用盐清洗双手及刀刃,蜻蜒问:「为什么我不能赐予自己真名?」
「办不到。」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巫或术士?你们到底做什么?」
「这个嘛……」玫瑰说,将盐水洒在自家小前院的干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数女巫住处一样,离村庄有段距离。「这个嘛……」她说,起身约略环顾,仿佛寻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妳必须对力量有点了解,妳懂吧。」她终于开口说,一眼看着蜻蜒,另一眼微斜向一侧。有时蜻蜓以为玫瑰左眼斜视,有时又仿佛是右眼,但总有一只眼直视,另一只眼看着视线外某种事物,近转角处或别处。
「哪种力量?」
「那一种。」玫瑰答。她如同母羊离开般,突然走进屋内。蜻蜓跟在她身后,但只到门前。没人会不请自入女巫屋中。
「妳说我有。」女孩朝恶臭幽暗的单房小屋说。
「我说妳拥有力量,伟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说道:「这妳也知道。妳会去做什么,我不知道,妳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没有任何力量能为自己命名。」
「为什么?有什么比自己的真名更是自己?」
漫长沉默。
女巫拿着皂石纺锤和一团油腻羊毛走出屋外,在门边长凳上坐下,旋转纺锤,纺出一码灰褐色毛线,才答道:
「我的真名是我,没错。但名字又是什么?是别人称呼我的方法。如果没有别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蜒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论证。她随后问:「所以,真名必须是赐予的?」
玫瑰点头。
「玫瑰,把我的真名给我。」女孩说。
「妳爹说不行。」
「我说可以。」
「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可以让我又穷又笨、一无是处,但他不能让我没有真名!」
女巫像母羊般叹息,不安而勉强。
「今晚,」蜻蜓说:「在我们溪边,伊芮亚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声音半哄劝,半蛮横。
「妳应该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会,跳舞庆祝,像别的少年人一样。」女巫说:「真名应该在破晓时分赐予。而且应该有音乐、盛宴等等,宴会。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没人知道……」
「我会知道。玫瑰,妳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名字?是水告诉妳吗?」
女巫摇了一下铁灰色的头。「我不能告诉妳。」她的「不能」不是「不愿」。蜻蜒等待。「我说过,那是力量,就这么来了。」玫瑰停止纺织,抬起一眼望向西方一朵云,另一眼看着北方天空。「妳们在水里,一起,妳和那孩子。妳拿走孩子的名字。大家可能继续用那名字当通名,但这不是她的名字,向来不是。所以她现在不是孩子,也没有名字,然后,妳等。站在那水里。妳像是打开自己的心灵,像打开房门一样,让风吹进。它就这样降临。妳的舌头吐露名字,妳的气息创造名字,妳将名字、气息赐给那孩子,无法经由思索,妳只能任由它来。名字必须经由妳和水,传达给属于这个名字的她。这就是力量,力量运作的方法,都是这样。这不是妳做的事。妳要知道方法,让它自行完成。诀窍在此。」
「法师可以做得更多。」片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