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作品集-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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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分钟,他从床上翻身起来了,向着吃烟的刘希坚,非常关心的问。
“今天那个会的情形怎么样?”
“你说的是联席会议么?”
王振伍点着头,一面用非常大的注意力,看着对方的脸部,现出十二分准备听话的样子。
刘希坚便告诉他,那各界联席会议的情形。从那会议上——他说——我们已经确定了革命的前途。自然,这种前途只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前阶段的革命前途。但是在目前,这是必然的。接着他把各种严重的决议,述说了一遍。
“现在,伟大的总示威,只是技术上的问题,”他结束的说。
王振伍从那聚精会神的态度上,完全听得入神了。他欢喜得跳起来,跑过去和刘希坚握着手,一面近于粗暴的说:
“好极了,我们的胜利!庆祝!”
刘希坚望他笑着,觉得这一个魁伟的同志,简直象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天真,可爱地禁不起欢喜的鼓动。
“现在,情形是越来越紧张的,”王振伍继续说:“我们要紧紧的把它抓住,扩大我们的宣传。”
“当然。”刘希坚简削的说:“我们是要把北京城哄动起来,把北京的民众吸收到我们的领导之下。”
王振伍的欢喜正在逐渐的扩大。那浓厚的笑意,浮在那壮实的脸部上,恰恰成了一种切当的配合。同时他的神情上有一种难言的兴趣——仿佛他的年龄骤然变小了。
刘希坚是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脸。一面,他在估量这一个同志的热情。不期然的落到一种沉思里——觉得他自己是完全在冷静的水平线上进行他的工作的,没有感到狂热的滋味。
“总之,”他想——“王振伍的这样子是很可爱的,”却立刻听见别人的问话:
“你是不是今夜去作报告?”
“是的。”
随后,当吃过晚饭之后,王振伍仍然保留着笑意,从这里走开。
刘希坚也出去了,他带着许多文件走到机关去。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第七部分
他一直工作到下午两点钟。兴奋把他的身体支持着。可是他终于打了好几个呵欠,因为他是太倦了。
他整理着工作的成绩;一面,他燃上一支香烟,靠在椅背上,沉重的吸着,一种劳动过后的休息,使他感到十二分的惬意。
两点半钟的时候,他从他的房门里——不,简直是从他的工厂里——走了出来,可是他并不是从这个工厂里走回家去,却是又重新走向另一个工厂——开始他的另一种工作的地方。
他是走到党部去的。
当他又从党部里走出来,天色完全黑暗了。夜景很活动地闪在他的眼前。忙碌的行人与车马,呈现了初夜的忙碌的街道。
他挨着马路的边沿上走着,一面在他的头脑里,在许多复杂的思想之间,浮着数目字,统计着五卅惨案发生之后的,北京城的报纸销路的激增。
他沉默地想着:
“《京报》增加百分之三十,《晨报》增加百分之二十五,《社会日报》增加百分之二十二,《黄报》增加百分之三十五,《白话报》增加百分之三十二,《北京晚报》增加百分之三十五,共计这些报纸销路的增加总数目是——10000……”
这结论——这最后的数目字,突然地使他惊喜了。当然,他所惊喜的并不是这些报纸——这些象一群哈巴狗似的,驯顺地支配在反动统治的威权之下的报纸的发展,却是因为它们对于五卅惨案的宣传,在宣传中所反映出来的北京民众的意识——说明北京的民众已经在骚动了,已经开始走向革命的火线了,已经统一的站在被压迫民族的联合战线上向帝国主义反抗,准备着一个尖端的预演的斗争。
“看吧,”他在惊喜之中,又接着严重的想。仿佛他是向着帝国主义送去一个警告:“把机关枪对着我们民众的胸前扫射,的确的,这不是一种好玩的事情呀!”
他微微的笑了。一种红色的革命的火光,在他的思想里炫耀着。同时,他的眼前便现出了一张漫画——千千万万的工农群众举着镰刀,斧头,红色的旗子,英勇的欢乐的唱着《国际歌》,几个胖胖的帝国主义者跌倒在群众的面前,一只手抱着炮舰,另一只手抱着飞机,颈项上挂着一大包金镑。
这一张漫画的影子便给他一种胜利的,忍不住的快乐的笑声。他完全愉快地把眼睛望着夜色。星光灿烂地,仿佛是世界上革命的火眼,到处密布着,准备着整个的革命的爆发。
忽然,一种声音,冲着夜色里面的空气,把空气分裂了一条痕。这声音又接连着第二次的叫喊,
“汉口惨案!号外!”
他买了一张。
他的神经便跟着紧张起来了。同时,他是很镇静地估量着这继续的,被帝国主义屠杀的代价。
“无疑地,”他肯定的想:“这是第二道导火线,立刻把我们民众的火焰扩大去。”
在他的疲劳的精神上又添了一种新的兴奋。他的身体上又奔流着新的活力。他不自觉的加强了步伐,走的非常快。
他走到那里去呢?他必须先走到P大学去,因为这是他今天的工作的一种:指导他的一些学生们。
只走到那学校附近,好几个学生都站在那里探望着,于是他和他们一同走进去,走进第十一教室,列席他们的社会科学研究社的五卅援助会。
学生有五十多人。大家站起来欢迎他,有两个人先开始拍掌,跟着便是全体的,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微笑的点着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可是这一个援助会的主席便走到他身边来,请他就讲演。
掌声又在他的周围响着。
他站起来了。
“诸位同学们!”他开始说。他讲演的题目是《五卅惨案与世界被压迫民族的革命》。在这个题目中,他分析了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政策,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政策的危机,各帝国主义对于中国的侵略和它们互相间的矛盾,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与世界殖民地的影响,世界被压迫民族及殖民地的革命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利害,最后他说到苏联——苏联与被压迫民族,苏联与帝国主义,苏联的存在与世界被压迫民族的反帝国主义的革命胜利。
这演讲便一直占有了两个多钟头。他从学生们的脸上,从那些入神的眼睛里,那些不动的倾听的态度上,那些静穆的,毫无声息的,如同一群教徒们在圣象之前一样地接受他的声音,他觉得他的讲演辞的每一个意义,都象一粒种子,深深的播在他们的头脑里,预告着将来的广大的收获。
他走了,许多学生都站在他后面,向他表示各种的敬意,他也从他们这间得了很大的欢喜,愉快地向夜色里走去。
“这些学生,”他想:“无疑的,他们都是CY①的预备队。”想着便在他的心头浮着微笑。他知道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已经加入到CY了,而且在那里面的干部里工作得非常之好。
①英语munistyouth的简写,即共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他一路上都坠在光明的思想里。
半点钟之后,他走到公寓里了。忽然,他看见他的房间里正亮着电灯,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射在窗子上。
“谁呢?”他想:“一定是……”便走过去推开房门。
果然,王振伍坐在那里。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热烈地,仿佛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非常亲热的笑着,做出他的一种特色的粗鲁的动作,和他握手。
“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一面,他的声音宏大而坚实的响着。
刘希坚向他微笑地。他什么时候都觉得,在这个同志的魁伟躯干之中,是放着一颗赤裸裸的孩提的心,天真,没有一点虚饰。
“刚刚从P大学讲演……”他回答说。
王振伍望着他的脸,差不多是一种憨态的望,望了许久。
“你瘦了,”他忽然说。
“瘦了?”刘希坚微笑着,“我不觉得。”他接着说:“我只觉得我近来的身体好多了。”
王振伍有点诧异的又望了他一眼,随后便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你是很忙的。近来你的工作增了不少。但是,我看不出你忙的样子,只觉得你一天都是很快乐的,很平静而且很安闲的样子。”
“真的么?”刘希坚感觉着兴味的问:“你这样觉得?”因为在别人的眼光里。他被人观察的结果总是很不相同的,有一个同志还批评他是一块大理石——这意思就是说他在五卅惨案的疯狂里,他仍然很冷静。
“是的,我这样觉得,我一点也不瞎说,”王振伍回答他。
他笑了。的确,没有人曾看到他的头脑去。谁都是在他的脸上,举动上,得了他的工作的印象。他觉得这倒是他自己的特色。他认为站在指导地位上的人是不能够常常发狂的,是应该时时刻刻把头脑放在冷静的境界里。所以他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克制着感情的激动。
“我承认,”他最后说。
王振伍便笑着自白了:
“这本事我学不来。我没有事做的时候是很平静的,可是工作一加紧,我的行动便跟着紧张了。”
然而这谈话便这样的终止了。刘希坚问他:
“你今天没有事么?”
“有的,”他说。“我来这里也是为我的工作之一。”于是他报告了一种新的消息,一种必然的,把五卅事件更加扩大而且更加严重化的汉口屠杀——民众的血肉又在帝国主义的枪弹之下飞溅着。
“现在,我们是一步步走到紧张中去了。”他接着激昂的说:“而且是越走越紧张的。当然,事件的严重和扩大,是在我们预料之中的。……你的意见怎样呢?”
刘希坚沉默的听着,因为这问题,很早便盘据在他的思想里,他很早便这样想着:“第一,是唤醒民众,深入而扩大的唤醒他们,把他们吸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成为革命的队伍。”
这时,他重新说了这一点意见。“伟大的运动就在我们眼前这是无疑的。目前的任务是,”他说,“我们准备这一运动的实现。”
他们又继续的谈论着,一直谈论到两个多钟头,王振伍才忽然想起,他还必须到别处去会一个人,便匆忙的拿了草帽。
“不错,”他一面走出去,一面握手,一面说,“这是一个客观条件,它造成总示威的形势。”
说着,他走了。
刘希坚又坐到那张藤椅上。他燃了一支香烟,吸着,沉思着,在他的脑海里便起伏着猛烈的波涛。
他深深的把他的智力放在这一个问题上,如同一个木匠把斧头放在木头上一样地,他把它劈开了。
全国民众总示威!
这是他的结论。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第八部分
一团炎炎的烈火在天桥的一块大荒地上爆发着。乌黑的浓烟一直飞到天坛的亭子里。在前门外的马路上便可以看见那火焰——象一个伟大的魔鬼的血舌一样地,朝着无底的天空乱喷着。在这个火场的四周,没有一个救火队,只有无数的热情的观众。他们响应着这个烈火,彼此联合地嚷着庆祝的呼号,鼓动着,热烈的掌声,因为这是他们的一个有意义的烈火呵。
烈火在奔腾着。气焰一步步的增高了。照耀着伟大的城楼,映红了南海与北海的水。北京的天空变成了赤色——赤色在天空占据着。一个非常的夜的世界,使北京城的民众兴奋起来了。他们,在三天以前便等待着这个红色的夜。他们要从这红色的夜里来证明抵制英日货的决心。这时,他们等到了。因此在火光的圈里,在赤色帷幕的笼罩之下,观火的人们是不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