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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胡也频作品集-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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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只有你才有这种本领!”豆腐店老板含着笑,一半赞扬,一半嘲笑的脸向小二。

“这算个什么呢……”小二分不清的回答。

于是由磨房的一只牛身上,解下一条粗麻绳来,捆着小二的胳膊,他慢慢地坠到井里去。

在井口上,便突然蜂拥了乌黑和青白的头,这是围绕在井栏外的男人和女人,大家争先的看这把戏似的罕有的举动。

小二的身体愈坠下去,那井外的笑声也就愈大了:好象大家都忘记了那只鸡,只是娱乐一般的,聚神到渐渐深沉和渐渐缩小的小二的影子。

小二的叫声便从井里响了起来。

“往上拉呀!”他喊。

然而许多乌黑和青白的头还依样错杂的充塞在井口上,并且笑声更强烈起来。

“往上拉呀!”他又喊。

这声音一连响了好几次,大家才勉勉强强的把粗麻绳收拢来,小二便挟着那柔软的鸡,慢慢地上升了,他是满身水淋淋而且染着许多污泥的。

“好小二!你真有这种大本领!”

小二只含笑。

然而从这次,小二是一个“傻子”,便毫无犹疑的被大家确定了。



也许正因为说小二是“傻子”,所以无论什么人,凡是自己不愿意去做的那笨重的吃力的事件,便叫小二来。

因此,小二是整日的忙碌着。

他常常被店老板叫去打扫铺面,被屠户叫去扯猪毛,被锯木匠叫去抬木柱,被有田的人家叫去挑谷子,

有时他成了泥水匠,被吝啬的人家叫去合石灰,涂墙壁;有时又有人叫他钉地板,修理那长条的活了腿的板凳;又有时在什么人家有了喜丧事,他也变成了一个办酒席的厨子的副手。

可是他永远吃别人剩下的,差不多等于喂狗的饭和菜。

假使人问他:

“小二!你替人家做了这样卖力的事,怎么还吃冷饭呢?要一点热饭和好菜,不是应该的么?”

他的答语便是:

“这饭并不冷呀……你瞧,泡上了开水,不是很热的么?能得到饭吃,就超过我的份儿了,还要好菜,那太罪过……”

他说了,便快快的吃他的饭,接着又勤勤地去给别人做工了。我们从没有见到他有空闲的时候,或象别的人,在手足劳动中,用嗓子向同事者去交谈,说一些关于天时,人事,和最时行的甘蔗行和米铺的打官司,各种生意的纠葛,以及间或讲一些隔乡某女人和某男人的暧昧事情……

虽说在他的劳动中,也免不了有人和他讲上两句话,但这只是别人先开口,他回答;倘若对于任何人,他会先说话,这就等于白天里美的梦,希有的一个奇迹。

他几乎完全是,整天的,象一匹惯于耕田的牛,不作声的竭他的精力为别人做着工。

为了他这样能耐苦,能不计酬报,别人全需要他。

可是,对于他,谁也都依样的用另眼看待:

“小二么,做工倒是顶勤快的,一个人能抵过三匹牛,然而究竟他是一个傻子啊!”

听到别人说自己是傻子,小二只含笑。

这样,在许多人的需要和轻蔑中,他生活着,一年又一年。

在一个夏夜里,小二遇见了一件非常的事。

这非常的事使他惊心。对于惊心的事,小二生平只两件,第一是他母亲的死,其次就是这一件事了。

那夜里的情形是这样:

因为地保躺在烟馆里,到时候小二就替他去打更。

打更这事于他已很习惯了。

他照样的一手拿粗大的麻竹管,挂着油纸灯笼,另一手就用一根杉木棒,和缓的,有规则的敲打着,发出“噗噗,噗噗”的响声,这是打二更的时候,他慢步地走过大街和小街,宽巷和窄巷,以及……他环绕了这一整个的乡村。

夜象笼罩着一重薄的淡烟,蒙蒙地,将要下雨的模样。既是没有月,星光又不显明,所以那屋宇,那街道,那小小的土山和窄长的河,那各种地上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同样在黯淡的黑暗中隐秘着。

轻的风也没有,到处的树木都象参禅的和尚,静寂着;那茂盛的顶技,复盖着的,远看去是一团厚大的云块,在眼前就好象一堆黛色绸子的帐幕。倘若在树间,微微的有了鸟儿在巢中的动作,小鸟的啼叫或母鸟的拍翼,这声音便容易开阔去,很远都可听到。

空间象一个迷离的梦境,静悄悄的,又朦胧,使人猜不透那里面所藏躲的是一些什么东西。

人也都已安睡。只有那河边的蝈蝈,断断续续地叫着;此外,流荡在这夜里的,就是这麻竹管上所响出来的打更的声音了。

二更打过不久,便是打三更开始的时候。

“噗噗,噗!噗噗,噗!”

小二换上一支蜡烛,和缓的,又上上下下地动着杉木棒,从土地庙里出发。

这土地庙是坐落在这个乡村极东的边界上。所以每次的打更,是向西去,其中经过了许多横横直直的街和巷,以及界乎东南西北之间的怪僻的路,最后便到那极西的观音河,从河西的观音堂门口再转身打回来。

关于这打更的路线和转折,小二已熟悉了;并且因为这经验和他日常做苦工的缘故,差不多这一乡的人家,那一间屋子是谁人住的,他全知道。

这一次,也和往次一样,他打着麻竹管,凭那灯笼里淡薄的烛光,慢慢的走,渐渐地走近观音河。

河水是很满的(因为初夏时闹了大水),浸溺到堤边柳树的半干,这在白天,可见到那水面流荡着青萍,堤边和水上有许多蜻蜓飞舞着。但在夜里,并且是这样模糊的夜色,小二只能够听到河水漫流的声音,象鸟叫似的。

“幸而这水不再涨,要是不,这许多屋子就完了!”他望着河,心想到闹大水的时候了。

“噗噗,噗!噗噗,噗!”

他一面打,慢步地往前走。



忽然有一种东西,流星似的,闪到他眼睛来,随着那小点就不见了。他以为这亮儿是贼中探路的所谓纸火把,使用力的打起更,算是他的一种和善的警告。

同时把他的眼光张到更远的前面去,他发现了两个黑的人影,这人影的中间是横着一件象箱子或被卷的更黑的东西,快快的,很慌忙的样子,向河边走去。

“一定是那家伙!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东西给偷走了!”小二想,眼光就不停止的瞪着前面。

他本想再用力的打他的更,使那人影受点恐吓,而弃下那贼物来。可是他又一想,往河边走去干什么呢?河边,是死路,既没有船只,水又澎涨,贼是决不会往这条路走的。于是他疑惑起来了。

他想,“假使不是贼,在这样夜静时,快跑到这河边来,并且是抬着那么大的沉重的东西……说不是贼,又可疑!”

那人影将走近河边了。

小二就下了决心,他想去看个究竟,便轻轻地吹灭发亮的灯笼,蹑脚的,顺着河边直跑去。

那人影似乎乏了力,脚步迟慢了。

夜色还是很朦胧,虽说小二已渐渐地逼近那人影,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只模糊地辨别出那身体的模样。

“这奇了,”他想,“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心里更疑惑了,又蹑脚的再逼近去。

他忽然听到一种惊颤的,尖小的声音。

“我害怕……”

“怕什么!?”这又是一种声音,很粗的。

“刚才不是地保在打更么?我们给他瞧见了没有的?”

“不要紧,地保是我姑妈的儿,我嫡亲的表哥哥,就是给他知道,也不碍事!……你别害怕啊!……”

“我实在气力都用完了啊……”

“马上就到河边的!”

从这些小语中,小二恍然知道了,那男人就是亨元羊肉铺老板,那女人是万兴豆腐店老板娘,人家都叫她做“王家三嫂”的。

“这必定是这一回事了!”

小二想;可是他登时又觉得,倘若是偷偷地干这一回事,为什么两个人又抬着那东西呢,而且想走到河边去?

这时那人影又开始努力的抬起那东西,往河边急急的走,却向着小二走来的这一边。

二小的心便慌了起来,因为他和那人影,几乎要接触了,他赶紧爬到河堤上,把身体埋没到满着露水的野草中间。

那人影喘喘地走过小二的前面。

从润湿的青草中间,小二张开眼,定眼的看着那人影,和被抬的那件沉重的东西。

于是在二小的心中,便突然颤震了一种不曾有过的非常的惊愕。

“什么!?……”他暗暗的恐惧的叫。原来那件远看去象箱子或被卷的东西,是一个人,这人是小二所熟识的,是万兴豆腐店的老板。

“这是怎么的?难道……吃晚饭时候还活着,就死了么?就是……那也不……”小二左右的想,他的眼光更疑惑而且恐惧的瞪着那两人。

在河边,毫无抵抗的,被抬的那东西,就忽然“统”的一声,丢到河里去了。

“哀唷!……”小二几乎叫了出来,他用力的把手撑按在胸脯上,制止他的心的惊跳。

那一对男女,就转身来,又走过小二的前面,吃吃的笑着,走远了。



很久以后,小二才抖抖地从草中爬起来,拣起那麻竹管和杉木棒,提着无光的灯笼,无力而又用劲的,赶急地跑回土地庙。

这一夜他反反复复的,辗转在木门做成的床上,睡不着,纵是紧闭着眼睛,他也依然会看见到那两个黑的人影,和更黑的那件抬着的东西。

第二天这乡村里便布满了这新闻:“万兴豆腐店老板昨夜吃醉酒,自己跳河了!”

听到这新闻,小二更觉得奇怪,而且在他的心中,就猜着,纳闷起来。

于是一种不曾有过的新的思想,就缠住小二了。他不住的想,“明明是那女人和亨元羊肉店老板把他丢到河里去,为什么又说是自己喝醉酒,跳下去的呢?”他暗暗的奇怪。

然而从此后,凡是他替代地保去打更,只刚刚听见到河水的声音,他就打转了。并且他一路担忧着,小心翼翼地,因为他随便一转眼,总容易看见到那夜里的情形,那两个黑的人影和一个更黑的东西。

他常常觉得,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丢到河里去,没有哭还吃吃的笑,把手臂投给别的男人,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奇怪的事!

他打更不打到观音堂,这事他没有对地保说过。

有一天地保便问他:

“小二!观音堂的老道士说,他许久没有听见打更的声音……这对么?”

小二便变了脸色,眼睛发呆,因为他的心又忽然害怕起来,他好象又看见到那黑的人影……

看样子,地保便发怒了,他粗声的说:

“我看得起你,才叫你去打更,你怎么这样躲懒?”

“我不是……”小二嚅嚅的说。

“那末,为什么不打到河那边?”

“我……”小二怯怯的,声音带点颤抖了。“我害怕啊!”

地保便现出轻视的样子。

“怕……你从前不是曾打到观音堂么?”

“从前……我是现在才害怕啊!”

地保问他为什么,他便把那夜里所看见的,毫无隐瞒地统统说出来,他已经忘了这地保是那羊肉店老板的亲戚。

地保皱一下眉头,但他马上就镇定着,他并且要小二今夜还照样替他去打更,于是他匆忙地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挑甘蔗到市上去贩卖的老头子,走到观音河的东边,忽然发现被大家叫做“傻子”的那小二,倒在堤上的草丛里,脸朝天,颈项和胸上溅满着血,一只眼睛变了白,突出在眼眶的外面。在他身旁,许多青草被脚板践得糜烂,打更的麻竹管也破成两片,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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