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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胡也频作品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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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各种对于洵白的怀念,这反映,是毫无疑义的,证明了一种她对于他的倾向。虽然她并没有揣想出她究竟说了怎样的梦话,但她从理性上分析的结果,似乎已不必否认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爱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荡着欢喜而同时又带点害怕了,因为她不知道那个“康敏尼斯特”是不是也把恋爱认为人生许多意义中的另一种意义。这时,既然她自己承认了这一种变动,接着她便反复去搜寻她和徐大齐之间的存在,在结果,她觉得他在三年前种在她心中的爱情之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她和他应该从两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关系,而现在还同居着,这是毫无意义而且是极其不能够的。于是她认为应该就把她的这种在最近才发觉的事体公布出去,无论先告诉徐大齐,或者先告诉洵白。

但这时她已经很倦了,这也许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安宁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缘故,所以她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腰,眼泪水挤到眼角来了。她看看徐大齐,他是闭着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经朦胧的样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雪花仍然缤纷的落着。地上和瓦上都没有一点空隙了。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着,隐约地现出一个活动的影子,却不象是一个走路的人。不见有一只鸟儿在空中飞翔着。真的,雪花把一切都掩没了。

“雪虽然柔软,可是大起来,却也有它的力量。”她一面想着,一面就觉得她的心空荡起来。这是奇怪的!她从没有象这样的感到渺茫过。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义以后,她对于一切的观念都是乐观的,有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学便是一种积极的信念。她是极端鄙视那意志的动摇,和一种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趋向颓废的。可是她这时却感到有点哀伤的情绪了,这感觉,是由于她想到她自己以后的生活,并且是由于她不知道而且无从揣想她以后是怎样的生活而起的。虽然她很早就对现在的生活生着反感,至于觉得必须去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但这样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未必爱了洵白甚至于和他同居便算新的生活么?她很清白的认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并不是这样的狭义。她的新生活是应该包含着更大意义的范围。那她毫无疑义的,唯一的,便是实践她的思想而去实际的工作了。然而她对于这实际的工作没有一点经验,并且也没有人指导她,难道她只能去做一些拿着粉笔到处在墙上写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工作么?她的思想——至少她的志愿要她做一些与社会有较大的意义的工作。她已经把这种工作肯定了她此后的一生的。她现在是向着这工作而起首彷徨了,同时她热望着一个从这种彷徨中把她救援出来,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后她忽然遗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一想起来,她的意志便立刻坚强起来,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发展的地方,她的刚刚带点哀伤的心又充满着一团跳跃的欢喜了。于是她忘了落雪天气的冷,只一意地希望着他来了。她望着街上,那里只有一辆洋车,可是这车子似乎是拉进雪的深处去的。她转过脸一看,炉火是兴旺的,红的火焰正在飞腾着,在这暖气中徐大齐已响出一点鼾声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读本,便想:

“六个月,无论如何,我非把日文学好,非能看社会科学的书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一遍拼音,一面在想念:

“他下午四点钟才得来的!”

然而当壁钟清亮的响了十下之后,大约还不到十点十分的时候,一个人影子忽然到房门边,使她猛然吃了一惊。

“哦……”她欢喜的叫,站了起来,和洵白握着手。“我怎么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音?”

徐大齐被她的声浪扰醒了,擦一下眼睛,便翻身起来,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一下,看着他的身上说:

“好大的雪……”

的确,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还积留着一层厚的雪花,虽然有一部分正因了这房里的暖气而溶化着。

他一面抖着帽子一面随便的说:

“对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炉边去,因为当她和他握手的时候,她简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冻坏了。

徐大齐又接下说:

“北方只有雪是顶美的了。如同变幻不测的云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只好说:

“是的。徐先生喜欢雪呢,还是南方的云?”

“各有各的好处。我差不多都喜欢。只有灰尘才使人讨厌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讪说:“我觉得灰尘也有它的好处。”因为她不欢喜徐大齐的多谈,她只想和洵白单独在一块的。

徐大齐却做出诧异的样子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有一点缘故。”

“没有。”

徐大齐便笑了起来,他觉得她好象生了气,成心和他捣乱似的。他又接着和洵白谈话下去了。他又轻轻地找上了一个问题,问:

“施先生在北平还有些时候吧?”

洵白烤着火回答:

“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么?”

“预备到欧洲去。”

徐大齐又得了谈话的机会似的接下问:

“到英国?到美国?……”

“想是到美国。”

“很好,”徐大齐称赞似的说:“可以看一看美国的拜金主义。”接着他从这拜金主义说到美国的社会生活,美国的经济状况,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的国际地位,美国和中国的种种关系,似乎他是一个研究美国的各种学者。洵白呢,他对于这一个雄谈的政治家的言论是听得太多了,他怀疑他是有意把那谈话做为空闲的消遣,否则他不能如此地说了又说,象一条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着水。

最后从第九旅旅部来了电话,这才把徐大齐的谈话打断了,但他站起来却又保留了这个权利:

“好的,回头再谈吧。”

素裳便立刻大声的说:

“我马上就要学日文呢。”

徐大齐走去之后她便问:

“你喜欢和他谈话么?”

“谈谈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说,并且站起来,离开了壁炉前。“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现政治的情形,”接着便微笑的问:“你呢,把拼音学会了没有?”

“教得太少了。”她说:“并且昨天缺了课,我自己非常不愿意。”

徐大齐又进来了,在手指间挟着一枝雪茄烟。素裳便赶紧拿了日文读本,做出就要上课的模样。

“我不扰你。”他接着又向洵白说:“就在这里吃午饭,不要客气。”一面吸着烟,吐着烟丝,走到他的换衣室去了。

这一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就又非常愉快地谈了起来。一直谈到一点多钟之后,素裳才翻开日文读书,听着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并且在这一天下午,因为徐大齐和那个任刚旅长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两个人又同时坐在壁炉前,不间断地说着话。

当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时候,在纷纷的雪花中,天色已经薄暮了。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洋车,只是静悄悄的现着一片白茫茫的。在一个黑的影子从这雪地上慢慢地隐没之后,素裳还倚着向街的窗台上,沉思着:

“冷啊!”

最后她觉到壁炉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里却不住的想:

“我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

一一

雪已经停止了。天气是一个清明的天气。太阳光灿烂地晒到素裳的身上,使她生了春天似的温柔的感觉,似乎连炉火也不必生了。

她坐在她的写字台前,拿着日文读本,练习了几遍之后便丢开了。她不自然的又回想着她昨夜里所做的梦。这个梦已经无须分析了,那是极其显明的,她不能不承认是因为她怀念着洵白的缘故。虽然开始做梦的时间,和洵白回到西城的时候距离并不很远,但是她的怀念是超过这时间的。在洵白的影子刚刚从雪地上远了去,不见了,她便觉得彼此之间的隔绝是很久了,以致她一上床,一睡着,便看见了他,并且在他的两个眸子中闪着她的影子,还把一只手握着她,最后是猛然把她抱着,似乎她的灵魂就在那有力的臂膊中跳跃着而至于溶化了。

在她正沉思于这个梦的浓烈和心动的所在,她忽然听见楼梯上响起又快又重,纷飞的脚步,以及一些尖利的笑声。接着她的房门被推开了,她先看见了夏克英,其次是蔡吟冰,最末了是沈晓芝。这三个朋友的手上都提着一双溜冰鞋,差不多脸上也都现着溜冰的喜色。夏克英跑上去一下就抱着她的肩膀,嘻嘻哈哈的说:

“你看,”她指着沈晓芝的肚子,“有点不同没有?”、

素裳已经看见了她所忽略的那肚子,至少是怀妊三个月的模样。她便向晓芝笑着说:

“怎么样?不听我的话?我不是对你说过,本能的要求终久要达到满足的,你不信。现在你看——到底还同居不同居?”

夏克英和蔡吟冰又重新笑起来了。

沈晓芝便装做坦然的说:

“算是我的失败……不过我还是不想同居。”

“以后呢?”蔡吟冰开玩笑的说:“未必每次吃药?”

“生小孩子,生就是的。”沈晓芝忽然变成勇敢了。

接着夏克英便告诉素裳,说今天北海开化装溜冰大会,她们特来邀她去,并且马上就走。

“你的溜冰鞋呢?”蔡吟冰焦急的说,把眼睛到处去望。

素裳不想去,并且她不愿意溜冰,她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安静,在这安静中沉思着她的一切。所以她回答:

“你们去好了。”

“为什么你不去?”夏克英诧异的问。

“我要学日文。”

“你从什么时候学起?”沈晓芝也接着惊讶了。

“才学两天,”

蔡吟冰便得意的叫了起来:

“呵,这不是一个重要理由!”

这三个朋友便又同力的邀她,说,如果她不去,她们也不想去了,并且因年纪小些的缘故,还放懒似的把一件大氅硬披到她身上,沈晓芝又将手套给她。蔡吟冰便跑去告诉汽车夫预备开车,这辆汽车又是追随着她的那个任刚旅长送过来的。素裳被迫不过的说。

“好的,陪你们去,小孩子!不过我到三点钟非回来不可的。”

于是她和她们到了北海。

北海的门前已扎着一个彩牌了。数不清的汽车,马车,洋车,挤满了三座门的马路上。一进门,那一片白的,亮晶晶的雪景,真美得使人眩目了。太阳从雪上闪出一点点的,细小的银色的闪光,好象这大地上的一切都装饰着小星点。许多鸟儿高鸣着,各种清脆的声音流荡在澄清的空间。天是蓝到透顶了,似乎没有一种颜色能比它更蓝的。从这些红色屋檐边,积雪的柳枝上,滴下来的雪水的细点,如同珍珠似的在阳光中眩耀着。白色大理石的桥栏上挂着一些红色的灯,在微风中飘摇着。满地上都印着宽底皮鞋和高底皮鞋的脚印。每一个游人的鞋底上都带着一些雪。有一个小孩子天真地把他的脸在雪地上印了一个模型。在假山上,几个小姑娘摊着雪游戏。一切大大小小的游人都现着高兴的脸。这雪景把公园变成热闹了。

素裳和她的朋友们走到漪澜堂,这里的游人更显得拥挤不开了,几乎一眼看过去都只见帽子的。围着石栏边的茶桌已没有一个空位了。大家在看着别人溜冰。那一片空阔的,在夏天开满着荷花的池子上,平平的结着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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