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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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决定伴送她们,——当然,一直把她们送到家。
他们三个人一路走着,像是给这只猫送葬。看见他们这样列队而过,似乎显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经在门口微笑了。伊芙娜老奶奶提着猫走在中间;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歌特在她右边;大个子扬恩在左边,他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那可怜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自己又把头巾理理好,不再说什么,却开始用她重又变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着,来回观察这两个人。
歌特也不再说话,惟恐扬恩得到告辞的机会,她真愿意留在他温和的视线之下,闭着眼睛,不再看任何东西地走着,就这样在她的梦境中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这么快地到达那空虚而阴暗的茅屋,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门口,在那踌躇不定的一刹那,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奶奶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接着是犹犹豫豫的歌特,最后,扬恩也进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家;很可能,没有目的;他会有什么愿望呢!……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碰着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见了西尔维斯特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里的肖像,他像走近一个坟墓似地朝它慢慢走去。
歌特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环视周围的一切,她也随着他对她们的贫穷进行这种默默的检阅。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女人合住的住所,尽管表面上还算整齐、体面,实际上是非常穷的。看见她落到这样贫困的境地,住在这粗糙的花岗石壁间和茅草屋顶下,他可能至少对她产生了一点善意的同情吧。除了那张小姐用的漂亮的白色床铺,已经不再有往日富贵的痕迹了,扬恩的眼睛不知不觉转到了那张床铺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为什么他还不走呢?……那老祖母在清醒的时刻依然那么精细,便装出对他毫不注意的样子。于是他俩面对面站着,沉默而且惶惑不安,终于像是要提出什么重大问题似地互相凝视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每过一秒钟,他们之间的静寂似乎更加凝固。而他们好像在庄重地等待某件姗姗来迟的非同小可的事,彼此愈来愈深地注视着。
……
“歌特,”他声音低沉地问,“如果你还愿意……”
他要说什么?……别人已猜到他突然作出了某个几乎还不敢明确表达的重大决定,和他平日的决定一样突如其来,……
“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今年渔业收入不错,我手上有一点钱……”
如果她还愿意的话!……他问她什么?她听清楚了吗?她在这件她自信听懂了的无法估量的大事面前惊呆了。
那伊芙娜老奶奶也在自己的角落里竖起了耳朵,意识到幸福来临了……
“我们可以结婚,歌特小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然后,他等着她回答……而回答迟迟不来,……谁会阻止她说出这个“愿意”呢?……他惊讶和害怕起来,这一点她也看得很清楚。她两手支在桌上,一张脸变得煞白,眼前模糊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绝色美人……
“哎,歌特,回答呀!”老祖母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瞧,这对她太突然了,扬恩先生,你别见怪;她想一想,马上就会回答的……请坐,扬恩先生,和我们一起喝一杯苹果酒吧……”
但是不,歌特,她没法回答,在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她一个字也想不出……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真的有良心。她又重新找到了他,她真正的扬恩,不管他怎样冷酷,不管他如何无礼地拒绝过她,不管这一切,她心里仍一直那么看待的扬恩。他鄙视了她那么长的时间,而今天,她已经贫穷了的今天,却又接受了她;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着她往后会知道的某些原因,此刻她一点也不想要求他解释,也不想责备他使自己痛苦了两年……再说,所有这一切,她全忘得那么干净,刹那间,这一切都被吹过她生命的那股快乐的旋风卷到那么遥远!……她始终沉默着,只是用她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向他倾诉着自己对他的爱慕,同时一阵急骤的泪雨顺着她的两腮流了下来……
“好啦,上帝降福于你们!孩子们,”莫昂奶奶说,“我呢,我也应当好好感谢上帝,因为我很高兴能活到这么老,好在入土以前看见这桩喜事。”
他们一直面对面站在那儿,手握着手,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找不到任何足够温柔的言词、任何具有必要涵义的语句、任何他们觉得值得用来打破这美妙的静默的东西。
“至少,你们接个吻吧,孩子们……他们居然什么话也不说!……啊,上帝,我这两个孩子多么古怪呀!……得啦,歌特,跟他说几句话吧,我的女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记得许婚的时候都要接吻的……”
扬恩似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崇敬,在俯身抱吻歌特之前,先摘下了帽子,——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一吻。
她也吻了他,倾心相与地将自己鲜嫩的、还不善于作这样细腻的爱抚的嘴唇,贴在她未婚夫的被大海镀上金黄色的面颊上。在墙壁的石缝里,蟋蟀为他们唱起了幸福的歌,这一次,凑巧这歌声来得正是时候。那可怜的西尔维斯特的小小的肖像,也像在黑色珠圈中向他们微笑着。在这死气沉沉的茅屋里,突然一切都显得活跃起来,恢复了青春。静寂中充满了奇异的乐声;甚至从天窗透入的冬季苍白的暮色,也变成一种迷人的美丽亮光……
“怎么,还要等扬恩从冰岛回来才结婚吗,我的好孩子?”
歌特低下了头。冰岛,莱奥波丁娜号,——真的,她已忘了矗立在生活道路上的这些惊恐。从冰岛回来的时候!……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整个夏季,是何等的漫长啊!而扬恩,同样也变得急不可待,他用脚尖很快地轻轻敲着地面,心里很快地计算着,看看能不能赶在出海前办好婚事:多少天办齐证件,多少天在教堂公布结婚告示;是的,这就得拖到本月二十号或二十五号才能举行婚礼了,如果没有任何障碍,婚后还可以在一起整整呆上一星期。
“我首先得回去通知我的父亲,”他急匆匆地说,好像他们生活中的每一分钟现在都变得需要精打细算、格外珍惜……
第四部
一
恋人们都喜欢在夜幕降临时肩并肩地坐在门前的长凳上。
扬恩和歌特也是如此。每天傍晚,他俩便在莫昂家茅屋的门口,坐在那古老的花岗岩凳上谈恋爱。
别人谈恋爱有春天,有树下的浓荫、温暖的黄昏、盛开的蔷薇。他们却只有遍地是石块和荆豆的滨海地带二月的暮色。他们的头顶和四周没有一点青葱苍翠的枝叶,而只有辽阔无边的天空,上面缓缓地滑过几团飘忽的浮云。他们的花儿,则是渔夫们从沙滩走上来时,用渔网带到小径上的一些棕色的海藻。
在这受海洋水流影响、因而气候温和的地区,冬季是不十分严酷的;尽管如此,黄昏时分仍常有冰凉的水气和看不见的细雨落在他们肩头。
然而他们还是在那儿呆着,觉得这地方很惬意。这条石凳已经不止一百年了,谈恋爱的事它已见过很多,对他俩的爱情也就不觉惊奇;它听过不知多少温柔的言词,千篇一律、一代又一代地从年轻人口中吐出;它也见惯了这些恋人后来变成跌跌撞撞的老头和颤颤巍巍的老太婆,又回来坐在原处——不过这时是在白天,为了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为了在他们所能享受的最后的阳光下暖暖身体……
伊芙娜祖母不时把头探出门外瞧瞧。她并不是对他们在一起有什么不放心,而仅仅是出于关切,是因为喜欢看见他们,也因为想劝他们回屋里去。她说:
“你们会着凉的,孩子们,这样要得病的哩。天哪,天哪,这么晚还呆在外面,我问问你们,这能算是懂事吗?”
冷!……他们会觉得冷吗,他们?除了互相依偎的幸福之外,他们难道还能意识到别的什么吗?
傍晚从路上经过的人们,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喁喁私语声和悬崖下海水拍击的声响混在一起。这是一种和谐的音乐,歌特清新的声音和扬恩那音色柔和、悦耳的低音交替出现。人们还能看出他俩的剪影映在他们背靠的花岗岩墙壁上:先是歌特的头巾的白色,接着是她穿着黑衣裙的苗条身躯,在她旁边,是她男友的宽肩。在他们上面,是隆起的茅草屋顶,在这一切背后,是无限的暮色,是水天的一片无色的空虚……
他们终于回到屋里坐在壁炉旁,不一会儿就睡着的伊芙娜老奶奶,头垂在胸前,并不怎么妨碍这一对相爱的年轻人。他们又开始低声说话,好像要弥补过去两年的沉默,而且既然谈恋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更需要抓紧一些。
他们决定住在伊芙娜祖母家里,她已立下遗嘱,把这所茅屋遗赠他们;目前因为没有时间,暂不作任何修缮,而将稍稍美化这个过分破败的可怜小窝的计划,延至扬恩从冰岛回来以后实行。
二
……一天晚上,他开心地讲出自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她做过的或遇到的无数琐事,甚至她穿过什么衣服,参加过什么节庆。
她非常惊奇地听他讲述。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呢?谁能想象他会留心这些事情而且把它们记住呢?……
他微笑着,作出神秘的样子,又讲出其他一些细节,有些事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
现在,她不再打断他,只是以一种攫住全身心的意外喜悦听他讲着;她开始猜到,开始明白:过去这一段时间,他也一样在爱着她!……她始终是他关注的对象,现在他正对她作着天真的自白!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帝!他为什么那样拒绝她,使她那么痛苦呢?
他一直答应把秘密告诉她,却又带着一种困窘的神情和难以理解的微笑,不断推迟他的解释。
三
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和伊芙娜祖母一起,到班保尔去采购新娘婚礼时穿的衣裙。
在她以前的小姐漂亮衣衫中,有些是完全可以用来应付这个场面,而无需添置什么的。但是扬恩一定要送给她这件礼物,她也就没有十分拒绝:有一件他给的衣服,用他劳动和捕鱼所得的钱买来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多少已经有点成为他的妻子了。
因为歌特的父丧未满,他们选了一块黑色的衣料。不过扬恩总嫌人家摆出来的料子不够漂亮。他在商人面前稍稍有点倨傲,而且,以前从未进班保尔的任何店铺买过东西的他,这天居然什么都要过问,甚至衣眼的式样也要管,他要人家给缝上宽宽的丝绒镶边,好使衣服更加漂亮。
四
一天傍晚,夜正降临,他俩在悬崖上的一片寂静中,并排坐在他们的石凳上,他们的眼睛偶然注意到路旁岩缝中的一丛荆棘——周围唯一的一丛荆棘。在半明半暗中,他们仿佛看见荆棘丛中有些小小的白缨子。
“它像是开花了呢,”扬恩说。
于是他们走到跟前想看个究竟。
它果然是开花了。因为看上去还不太真切,他们便用手去摸,用指头去证实这些被雾润湿了的小花的存在。于是他们开始感到春天提前到来了;同时,他们发现白天在延长,空气有了点暖意,夜也比较明亮了。
但是这丛荆棘花开得多早啊!这一带任何一条路旁都找不到这样一丛开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