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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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主要人物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在内,形象都有点单薄。尽管有这样的弱点,洛蒂却成功地抓住了命运——人和自然斗争中的命运——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主题,而且运用他的艺术才能将这一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
洛蒂极擅长烘托气氛,一切动景和静景似乎都有助于突出自然的威力和人类的悲惨处境:荒凉的旷野,静止不动的太阳,浓雾弥漫的大海,单调、沉郁的氛围……但除了对命运的感叹以外,洛蒂也就没有更多的意思要向读者表达了。如果说有,那就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对异域民族的轻侮、蔑视,甚至把殖民军的横行霸道和侵略行为当做英雄业绩吹嘘,把为殖民政策充当炮灰视为光荣……可是对于一个长期在海外军旅中生活、沾染了种种恶劣习气的军人来说,又能指望他有什么别的思维方式呢?洛蒂十六岁就进了海军学校,他所受的有限的教育和有限的生活经验,使他不可能具备思想家那种观察、概括和判断生活的能力,但他以自己的艺术,成功地描摹了一个他有独特体验的世界,并获得了普遍的承认和赞赏。
洛蒂是一位以描写异域风光著称的作家,为了让读者对他的这一特色获得感性的印象,本书还收有他的一部关于日本之行的小说——《菊子夫人》(1887)。说这是一部小说,也许不如说是“纪实”更为确切,作家几乎如写日记一般,逐日记下自己在日本的经历。洛蒂自十六岁开始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一直坚持了五十二年。这个好习惯对他的写作大有帮助,有时将日记稍加提炼、整理,便可成书,正因为如此,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保留着日记的痕迹。
《菊子夫人》几乎没有情节,没有激动人心的戏剧冲突,也谈不上有什么人物塑造。但却出色地描摹了这个岛国的山川之美,勾画了大和民族的风貌、气质、情趣,以及种种奇特的习惯……这部小说本身——包括它的平淡的结构和琐碎的细节,似乎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映这个民族的特点。
当然,洛蒂所描绘的,是欧洲人眼中的日本,处处体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的碰撞。在奔放、洒脱、崇尚自然、追求个性解放的欧洲人看来,日本的一切显得格外拘谨、小气和矫揉造作:他们那种过多的礼节,过分的客套,过小的器皿,过于冗长的表达方式,还有那并非完全出自内心的习惯性的笑容……都令作者惊讶不已。见惯了欧洲那些宏伟壮丽的石头建筑,用木板和纸板搭成的和式房屋自然形同玩具;来自赞颂庞大固埃主义①的法国,那用小碟、小盅盛上来的和式饭菜自然无异于儿童们玩的“过家家”。在作者看来,这个国家几乎没有称得上宏伟的东西,一切都在这儿被缩小了尺寸,包括人在内。
①典出拉伯雷的《巨人传》,庞大固埃主义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视为精神健康、性格豪爽的表现。
不过作者毕竟捕捉到了大和民族某些特殊的品质:例如他们那种异乎寻常的细致、耐心、勤俭和普遍的一尘不染。甚至日本人那种追求空无的审美情趣,也受到作者某种程度的赞叹,尽管欧洲人一般是喜欢陈设奇珍异宝,追求富丽堂皇的。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短短两三个月的小住,作者居然能揭示出日本民族性格中某些极其矛盾的现象。一方面,这是一个满脸堆笑、极其殷勤、和蔼的民族,在他们的语言中,甚至不容易找到十分粗野的词汇;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崇尚某些阴森可怕的东西:从孩童时期起,他们就玩一些会叫其他国家儿童做噩梦的玩具;在节日的欢乐中,几乎每个人都戴上令人生畏的假面具;他们的寺庙供奉着面目狰狞、表情残忍的神灵。……一方面,他们以朴实无华、一无装饰为美,另方面又在一切事物上极尽雕砌之能事,甚至大自然也被他们改造得极不自然:他们在肉眼不易察觉的细部施展精巧的工艺,却在整体上追求空无所有的效果;他们以最简朴的表象,去掩盖过分精细、讲究的内容;他们每所房子都门窗敞开,似乎将一切陈设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此同时却又将一切遮蔽得密不透风……
不能说作者已经了解日本,事实上,日本对他仍是个谜,他怀着欧洲人的优越感,很不尊重这个当时还很落后的民族,但他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存在着他完全不了解的隐藏在历史、文化深层的某些东西……从打开欧洲人眼界的角度,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错的开端了。
至于菊子,那不过是被一个外国军官租用了几个月的可怜女性,作者对菊子的态度,充分暴露了一个寻欢作乐的殖民军军官的丑恶嘴脸。但始料未及的是,在这个并不动人的故事启发下,竟产生了普契尼的著名歌剧《蝴蝶夫人》,经过歌剧作者的改编,日本少女乔乔桑的形象至今仍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观众。
总之,作为“文学领域的伟大画师之一”,皮埃尔·洛蒂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拥有自己的读者,会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喜爱。他最优秀的作品《冰岛渔夫》,在本世纪三十年代曾由我国老一辈翻译家黎烈文先生介绍到中国,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得我读黎先生的译本时,还只有十二岁。该书大约是抗战时期物资匮乏的条件下印制的,纸张很糟,既黄且糙,许多地方甚至字迹不清。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这本书在我心中引起的狂喜。从那以后,我对大海一直怀有一种既温柔又敬畏的近乎神圣的感情。一九六五年夏,我有幸到法国西部探望了洛蒂描述过的布列塔尼的海,造访了海滨渔人的房舍,虽然人们的生活已大大改观,但海仍是那个海。我站在礁石上,眺望远方的船只,凭吊往昔葬身海底的英灵,浪花拍击礁石,溅湿了我的衣裙。我的思绪完全沉入洛蒂所描绘的意境……
也许是一种缘分,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忽然约我重译《冰岛渔夫》,我立即欣然从命。一九八三年,此译本首次出版,当时署名弋沙。十年以后,译文出版社又约我译《菊子夫人》,拟与《冰岛渔夫》合为一册出版。有了这两篇译文,我国读者对皮埃尔·洛蒂便可有个概念了。《菊子夫人》一书,涉及日本的风土人情,其中人名、地名的翻译,大都求助于文洁若先生和我女儿夏冰。个别疑难之处,还曾请教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岩崎力先生。对于他们的热情相助,我谨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译者
一九九四年四月
第一部
一
他们五个人,全都有一副吓人的宽肩;在一间阴暗的、闻得见盐和海水味的卧舱里,他们支着肘在桌边喝酒。与他们的身材相比,舱房实在太矮了,一端细小下去,像一只掏空了的大海鸥肚膛。船舱微微晃动,发出单调的叹息,徐缓得催人入睡。
外面,该是海与夜,可是从里面什么也看不出。唯一的出口开在舱顶,用木盖关上了,用来照明的,是一盏摇来摆去的旧吊灯。
炉子里生着火,烘烤着他们潮湿的衣衫,散发出混有土制烟斗味的蒸汽。
一张粗笨的桌子占据了整个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一圈空隙,可以让人溜进去坐在紧贴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顶上几根巨大的梁木,几乎碰着他们的脑袋;在他们背后,几张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仿佛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着口。所有的板壁都破旧而粗糙,受着潮气和盐水的侵蚀,天长日久,被他们的手摩得溜光。
他们各自用碗喝着葡萄酒和苹果酒,生的欢乐照亮了他们诚实坦率的面孔。此刻他们围桌坐着,用布列塔尼方言谈论女人和婚姻问题。
尽里面的板壁上,在一个备受尊敬的位置,有一尊陶制的圣母像钉在一块小木板上,这是水手们的守护神,有点儿旧了,着色的艺术还很原始。陶制的人物比活人的岁数大得多,然而,在这破木屋的灰暗色调中,她那红蓝两色的衣服还是给人一种新鲜的印象。她想必不止一次在危难时刻倾听过热烈的祈祷,在她脚下还钉有两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五个人的装束一模一样,上身紧紧裹着厚厚的蓝毛线衫,下摆扎在裤腰里,头上戴着一种名叫苏尔瓦(这是给我们北半球带来时雨的西南风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他们的年龄大小不一。船长四十岁上下;另外三个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间。还有一个,大伙叫他西尔维斯特或吕尔吕的,只有十七岁。从身材和气力上看,他已经顶得上一个大人;脸颊也已蒙上一层黑黑的、又细又鬈曲的胡须;只是他还保留着一双蓝灰色的孩童的眼睛,异常温柔,充满稚气。
由于地方小,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蜷缩在阴暗的斗室中,却好像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外面,该是海与夜,该是黑且深的海水的无尽的叹息。挂在壁上的一只铜钟指着十一点,无疑是晚上十一点,贴近天花板,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他们快活地相互倾诉婚姻大事,但绝无下流的内容。他们谈的是未婚者的结婚计划,或是家乡婚宴上发生的趣事。有时他们一面大笑,一面冒出几句有点过分坦率的关于爱情享受的暗示。不过在受着这种艰苦磨练的人们看来,爱情总是神圣的,即使赤裸裸地说出来,也仍然算得上是纯洁的。
这时候西尔维斯特不耐烦了,因为另一个名叫若望(布列塔尼人念成扬恩)的没有下来。
真的,扬恩在哪儿?一直在上面干活吗?为什么不下来参加他们的盛会?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长说。
说着,他站起身,用脑袋顶开本盖,从洞口叫唤扬恩。于是一道奇特的亮光从上面泻落下来。
“扬恩!扬恩!……咦,‘人’呢?”
“人”在外面粗鲁地应了一声。
从那暂时半开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样苍白,简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夜了”,可这确实像是太阳的光,好像是从极远处被一些神秘的镜子反射过来的薄暮时分的光。
洞口又闭上了,仍旧是黑夜,小吊灯重又闪动着黄色的光辉、大家听见“人”穿着笨重的木鞋,从木梯上走下来。
他进来了,由于身材奇伟,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着腰。他一进来就捏着鼻子扮了个鬼脸,因为盐味大刺激了。
他的身材稍稍超过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别是那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一条木杠;正面看去,双肩的肌肉在蓝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两个球形。他那双褐色的大眼十分灵活,露出鲁莽而高傲的神情。
西尔维斯特伸手搂住扬恩,充满柔情而又孩子气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尔维斯特是他未来的妹夫,一直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一种娇惠的狮子的神情任人爱抚,一面露出洁白的牙齿,报以亲切的微笑。
他嘴里安置牙齿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宽敞,所以牙齿有点稀疏,显得非常细小。他金黄色的胡须从来不剪,可也不怎么长,在他那轮廓细致优美的嘴唇上面,紧紧地卷成两个对称的小鬈,然后在两端,在深深四进的嘴角两边松散开来。其余地方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红润的脸颊上只有一层新生的绒毛,好像还没让人碰过的水果的绒毛一样。
扬恩坐下以后,大家重新斟酒,还把小见习水手叫来帮他们装烟斗、点烟。
这种装烟斗的活计,等于让小水手也来抽上两口。这是个强壮的圆脸小家伙,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