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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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发作,眼睛发直,脚底下绊蒜。碰着了中星的爹,狗剩说:“我爹呢?大拿呢?”中星的爹说:“都死了你到哪儿去寻?!”狗剩的爹死得早,大拿是领他去挖矿的,三年前患矽肺病就死了。狗剩说:“那咋不见他们的鬼?”中星的爹说:“你是喝?……”狗剩说:“喝啦!我喝了一瓶!”狗剩想着他得死在家里的,他得吃一碗捞面,辣子调得红红的,还要拌一筷子猪油,然后换上新衣,睡在炕上,但是,他离院门还有三丈远就跌倒了没起来。中星的爹没有去扶他,朝院子喊:“狗剩家的,狗剩家的!你咋不管人呢,狗剩喝醉了你也不管?”狗剩的老婆在院子里说:“他还喝酒呀?喝死了才好!”中星的爹没当一回事就走了,狗剩的老婆也没当一回事没有出去。过了半天,鸡都要上架了,狗剩还没有回来,狗剩老婆出来看时,狗剩脸青得像茄子,一堆白沫把整个下巴都盖了。
狗剩被老婆背到了赵宏声的大清堂,赵宏声说狗剩还有一丝气,就给狗剩灌绿豆汤,扎针,让上吐下泄。但狗剩就是不吐不泄,急得赵宏声喊:牵一头牛来!清风街自分田承包到户后家家没有了牛,犁地靠人拉,只有染坊那头叫驴。叫驴拉来,就把狗剩放在驴背上,狗剩老婆一边哭一边拉着叫驴转,要把狗剩肚里的脏东西颠簸出来。狗剩还是吐不出来。
夏天智头一夜睡得早,不知道消息,第二天一早起来去河堤上蹓跶了一圈,才坐下喝茶,夏雨说了狗剩喝了农药的事。夏天智说:“这不是逼着狗剩喝农药吗?!”又问:“人没事吧?”他以为人没事。夏雨说:“昨天夜里听说还有一口气,让赵宏声去治了,现在情况不明。”夏天智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给我说?你也不去看看??!”夏雨就去了狗剩家。夏天智坐下来喝二遍茶,喝不下去了,抬脚直奔乡政府。
在乡政府,乡长正在会议室开着会。乡长习惯于开会前要念有关文件和报纸上的社论,正念着,夏天智拿手在窗外敲玻璃,别人都看见了,乡长没看见,乡长说:“都用心听!吃透了政策,我们的工作才有灵魂!”夏天智一推门就进去了,拨了乡长面前的报纸,乡长有些生气,但见是夏天智,说:“正开会哩!”夏天智说:“狗剩喝了农药你知道不?”乡长说:“他喝农药我不知道,农村寻死觅活的事多,全乡上万户人家,我咋能知道谁生呀谁死呀?”夏天智说:“那我告诉你,狗剩喝农药了!狗剩为啥喝农药你该明白吧?”乡长说:“我不明白。”夏天智就火了,说:“你不明白?”乡长说:“这是在开会!”夏天智说:“好,你开你的会,我在院子里等你。”
乡长继续念报纸,念过一段,不念了,说:“散会吧。”出来见夏天智蹴在室外台阶上,忙把夏天智叫回会议室,而让别人都出去了,说:“你刚才说啥?狗剩喝农药我咋不明白?”夏天智说:“他在‘退耕还林’地里种了些菜,你要取消补贴,还要罚二百元,有没有这回事?”乡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校长,我可是一向敬重你的,你要我办什么事都行,但关联了违犯国家政策,我就不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知道,伏牛梁是县长的示范点,又在312国道边上,什么人都拿眼睛看着,怎么能又去耕种呢?这一耕种,水土又流失不说,毁了示范点我怎么向上级交待?!”夏天智说:“不是不好交待,怕是影响你的提拔吧?”乡长说:“老校长你怎么说这话?既然你这样说,咱就公事公办,凡是谁破坏国家‘退耕还林’政策,我就要严惩重罚!”夏天智说:“那你就严惩重罚我,狗剩种的菜籽,菜籽是我给狗剩的。狗剩犯了法,我也是牵连罪,我来向你乡长投案自首!”乡长一下子眼睛睁得多大,说:“老校长你这就叫我没法工作了么!茶呢,没给老校长倒茶?倒一杯茶来!”有人就端了茶过来。夏天智却高了声对站在门外的书正说:“书正,你到我家去,给我把藤椅和水烟袋拿来!”书正说:“对对,四叔是坐藤椅吸水烟的!”转身要走了,夏天智又说:“你给夏雨说,我恐怕要拘留在这会议室了,一天两天不能回去,让他拿几张字画来,我得挂着!”
乡长和夏天智在争辩着,但心里已经发毛了,他让手下人赶紧去打听狗剩的情况,自己一边苦笑着,一边噗噗地吸纸烟,然后去厕所里尿尿。他尿的时间很久,尿股子冲散了一窝白花花的蛆,还站在那里不提裤子。去打听狗剩情况的人很快就回来,跑进厕所汇报说狗剩已经死了,他一个趔趄,一脚踩在了屎上,头上的汗就滚豆子。他走出厕所,口气软和了,主动要和夏天智商量这事该怎么处理?夏天智说:“你这种口气我就爱听,你是乡长,我怎么不知道维护你的权威?可你得知道,给共产党干事,端公家的饭碗,什么事都可以有失误,关乎人命的事不敢有丝毫马虎!”乡长说:“我年轻,经的事还是少,你多指教。”夏天智说:“你要肯听我的,那我就说:种了的地,不能再种了,补贴也不取消,款也不罚,全乡通报批评,下不为例。”乡长说:“行。”夏天智说:“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弄些白灰在清风街和312国道两旁刷些标语。”乡长说:“这不能为难你。”夏天智说:“我主动要求干的么,但你得去狗剩家看看,狗剩是可怜人,能给补助些就给补助些。”乡长说:“行行行,我负责取消乡政府的处罚决定,这事咱一笔抹了!至于给狗剩补助的事,我来安排,你也放心。但狗剩喝药的事,清风街肯定有话说,你就担当些,能捏灭的就捏灭,千万不要把风声传出去。”
夏天智从乡政府出来,半路上碰着了书正和夏雨,他们果然拿着藤椅、水烟袋和一捆字画。夏天智得意地说:“我真想坐几天牢哩,可乡长不让坐么!”夏雨却告诉了夏天智,狗剩救了一晚上,到底没能救过来。
夏天智折身就去了狗剩家。狗剩就躺在灵堂后的门板床上,脸上盖着一页麻纸。夏天义揭了麻纸,看着一张青里透黑的脸,他突然用手左右拍打了两下,说:“你死啥哩?你狗日的也该死,啥事么你就喝农药哩?!”然后直直地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去了大清寺的村部,让金莲在高音喇叭上给狗剩播一段秦腔。狗剩是第一个享受村部高音喇叭播秦腔的人,那天播的是《纺线曲》,连播了五遍:
第十八章
狗剩的棺材是他家的那个板柜,锯掉了四个柜腿儿,里边多垫了些灰包和柏朵,将就着,土埋了。三天里清风街刮北风,风不大却旋转,街巷里时不时搅得烂草树叶腾起一股,谁碰着谁就害头疼。中星的爹说狗剩是凶死的,变成了鬼,好多人天一黑就不再出门。我不怕。我在巷里碰到了供销社的张顺,我问张顺最近需要不需要吸酒精导流管,张顺还未说话,一股子旋风忽地在他身边腾了二丈高,张顺的脸色都变了。我说:“狗剩欠你的农药钱你向他老婆要过?”张顺说:“那是公家的款,总得走账呀!”我说:“明明你承包了,你敢哄鬼?他人都死了,你还要农药钱?!”张顺说:“国家枪毙人也得让家属出子弹费么!”旋风越旋越欢,竟能把张顺的褂子像有人解一样每个扣子都松开,褂子从身上脱下来吹在巷头碾盘上。我说:“你快把欠条撕了,狗剩就不寻你!”张顺忙解裤子后边口袋的扣子,掏出一张纸条撕了,旋风哗地软下来,扑沓了一地的烂草树叶。这件事张顺给乡长说过,乡长在狗剩七日那天去了狗剩家,以乡政府访贫问苦的名义拿去了三百元,从此再没刮过旋风。夏天智是说话算话的,他同赵宏声用白灰水在清风街刷了很多宣传“退耕还林”的标语,又让赵宏声代狗剩老婆写了感谢信贴在了乡政府门外墙上,一切事情都安安妥妥地过去了。乡长极快地按程序提拔上调到了县城,又一位更年轻的新乡长到来。新乡长当然又来拜访夏天智,夏天智绝口未提上届乡政府的不是,只建议新的乡长要关注清风街的贫富不均现象,扳着指头数了家庭困难的二十三户,这其中有痴呆瓜傻的,有出外打工致残的,有遭了房火的,生大病卧炕不起的,还有娃娃多的……他还说了现在村干部和群众的关系紧张,其实村干部很辛苦,自个并没捞取个人好处,催粮催款得罪了人,一是国家的政策这么要求的,二是村部没有资金还得负担民办教师的工资和干部的补贴,如果乡政府能给上边讲讲,让上边承担了民办教师的工资和干部的补贴,村部肯定会把应收的税费都一并缴给上边,不再有提留款,那么群众就少了意见,干部的工作作风也能改变。现在是穷,人一穷就急了,干部和群众啥事都可能干得出来。夏天智像给学生讲课一样,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乡长很乖顺地坐着,并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动。夏雨给他们续茶的时候,顺便往那笔记本上看了一眼,字写得挺秀气,但写的却是中堂上挂的书法条幅上的内容。夏雨在院子里喊爹,夏天智出来了,夏雨说:“人家是礼节性地来看你,你咋说那么多?”夏天智说:“为了他不犯前任的错误呀!”夏雨说:“我娘要我问你,乡长在咱这儿吃饭不,她得有个准备呀。”夏天智“嗯”了一声回到堂屋,见乡长已经在欣赏中堂上的字画了,他说:“乡长,你今年多大年纪?”乡长说:“三十了。”夏天智说:“和夏风同岁么!”乡长说:“同岁是同岁,夏风干多大的事,我没出息。”夏天智说:“能当乡长不错啦,好好干,前途大着哩!这字画还好吧?”乡长说:“真是好!听说你还画了一大批秦腔脸谱?”夏天智说:“你咋知道的?”乡长说:“我听夏中星说的。”夏天智说:“中星是我个侄!他拿去了一大批,说要巡回演出时办展览呀。其实画得一般,咱是爱好,随便画画。”进卧室搬出一个木箱,木箱里又取出八件马勺,取一件就讲这是哪一出戏里的哪一个角色的脸谱。讲着讲着,突然记起了吃饭的事,说:“乡长,今日不要走啦,就在我这儿吃饭,你婶子大菜做不了,炒几个小菜还蛮香的。”乡长说:“不啦不啦,我们中午还有一个饭局的。”夏天智也就对院中的四婶喊:“乡长不吃饭了,那就烧些开水吧!”
在清风街,说烧开水就是打荷包蛋。四婶开始添水动火,却发现糖罐里没了白糖,就让夏雨到雷庆家借,夏雨去了雷庆家,才知道了雷庆要过四十九岁的生日。
这就要我腾开手说雷庆呀。他夏雨讲究是雷庆的堂弟,雷庆要过四十九岁的生日的事梅花没给他说,却邀请我啦。自从三十六岁那年起,雷庆每年都要给自己过生日,家里摆上几桌,亲戚朋友吃喝一天一夜。四十九岁是人一生的大门坎,梅花前几天就四处张扬着要给雷庆大闹呀。先去扯了绸子,拿到染坊染成大红,做了裤衩和小兜肚,再去武林家预定了一筐豆腐,油坊里买了一篓菜油,又给屠户交了钱,让头一天来家杀了她家那头猪。我在中星他爹那儿打问剧团巡回演出的事,梅花来借中星家的一口大铁盆,她就邀请了我。我帮她把大铁盆拿回她家,陈星正在院子里抡着斧头劈柴,劈了好大一堆,也不肯歇下。我对陈星说:“好好干!”夏雨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