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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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呀——粑粑!”苏新穿着件粉红色带围嘴的小衣服和开裆裤;一手紧紧揪住布老虎;另一手扳起张杨的脸颊;高声喊话。
“舅舅。”张杨故意皱起鼻子;佯作生气道。
“啊!”苏新特别厉害的喊了一嗓子;皱起小眉头回身朝屋门伸出手;“啊!粑粑!”
苏新小美人长得很快很健康;孩子隔一段时间再看就变一个模样,一天比一天愈发圆滚白胖,手臂和腿上胖的肉皮一皱一皱;而且因为陈晓云照顾的好,她比之别家的孩子要聪明许多。十三个月大的宝贝;苏新现在能乍巴乍巴从里屋走到院子;还会自己迈门槛。她最认得苏城,也许是苏城整日千依百顺惯着她,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缘故,小娃每天说得最多的词是“粑粑”,偶尔冒出一声“嘛”,含含糊糊像在吹口水泡泡。
陈晓云端着沏开的茶水从厨房走过来,笑道:“就喜欢她那个死鬼爹。”
张杨把苏新小姐放在炕梢的小被子上让她躺平,回身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身上暖和不少,刚进门的寒气也散了。
他道:“城子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过来抱他闺女,他不想得慌啊。”
陈晓云在桌边坐下,垂眼钩编手里的毛线,弯起嘴角道:“想也抱不着,跟我爸上外地去了,约莫元旦能回家吧。”
张杨捧着茶杯笑了笑,刚想开口问苏城和陈叔这都快过年了出去跑啥,但看陈晓云提起这事儿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愿多说,他便噤了声。况且……张杨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次为得家具店的事来苏家,该怎么跟云姐张口还没底,他实在没太多心思管旁的事情。
陈晓云手上编着小毛衣,随口跟张杨掰扯最近剧团的一些事儿。陈晓云生产之后再没去剧团演出,一直在家照顾孩子,苏城前些天跟她说,剧团收益从年初就不太好,北方爱听戏的老百姓越来越少,有几个演员走了,陈叔想找一批杂技演员回来,希望能迎合迎合观众的口味,好歹年底多赚一些给大家分红。
张杨耳朵听着她说话,心里却在一刻不停翻来覆去的掂量,最终沉了口气,将用布口袋缠紧的厚厚一沓钱放在方桌上,推到陈晓云面前,“姐,这是家具店到年底的分红。”
陈晓云的絮叨被打断,瞅着包袱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笑着拍拍布口袋,微惊:“这么厚呀。”
“这里头还有……”张杨顿了顿,“本钱。”
陈晓云:“?”
张杨强扯起笑容:“是这么回事儿,我韩哥不干家具店的买卖了。”
木匠组团跑路的事情张杨没提,他仗着陈晓云跟他一样不怎么懂生意上那些事,一通胡诌八扯,说韩耀觉得做家具折腾人,他想明年开始只做建筑材料生意。但是建筑材料风险大,怕赔钱把他们家搭进去,所以韩耀让他来退还本钱和分红。
张杨道:“对不住,云姐,本来想带着咱家多赚一些,但是韩哥说现在生意……不稳当,有时候怕赚得少拿不出提成给咱家,这么整他心里不得劲儿。”
“你说的这是啥话!”陈晓云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将布口袋推回去,“韩子开店得带上我们,不管开得啥店,这钱你们还用着,拿回去。”
张杨一看就明白陈晓云的意思——她怕韩耀做生意缺钱。
他忙把钱挪到陈晓云跟前:“云姐你赶紧收着,韩哥不缺钱!”
陈晓云面无表情:“我们也不缺钱。”
张杨悲愤:“姐!”
陈晓云推过去,张杨推过来,反反复复,最后张杨炸毛。
“真不缺!要不也不能把分红一并给咱家……诶你拿着吧姐,他说了等建材生意稳定下来之后再让你们入股,到时候分红咱们再重新算。”
张杨努力让目光显得无比诚挚,陈晓云沉默片刻,点头:“也好,反正以后说不准……唉,我先收着,韩子要是用钱,你让他千万别客气。”
她把钱砖放在窗台上,说:“来姐家直接拿。”
“成。”张杨没在意那句“反正以后说不准……”,当即在心里舒了口气,心说哎妈总算蒙混过去了。
他对陈晓云笑了笑,起身到炕边,抱起正向他张牙舞爪的苏新,搂在怀里拍拍。
屋门边还立着个大口袋,张杨进来时随手放在那的,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从口袋里拿出个用棕色麻布缝的表情阴沉的大狗熊,脸上黏了俩黄芯儿的玻璃弹子当眼珠,让苏新抱着。
张杨哄道:“看,舅舅给新新缝的‘韩大舅’,喜不喜欢?”
桌边,陈晓云又换了一套毛线埋头编织,这时抬头正看见纯手工制作的张杨牌大熊布偶的后背金闪闪仨大字——韩大舅。
云姐:“……”
苏新在出乳牙,牙床子痒痒,突然“噗——”地吐噜出口水,喷了她韩大舅一熊脸,咧嘴露出豁牙子笑得特别高兴,又扔了布偶双手捧住张杨的脖子,在他二舅颈窝“噗”的一声。
张杨:“……”
又坐了小半天陪陈晓云吃过晌午饭,出门回家时,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的小雪片子,落在黑色呢子外套上,转瞬便融化了。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冒着小冒烟儿雪走回四条街,傍晚的阳光照的云彩都红了。北风萧瑟,母鸡们缩在鸡棚的草堆里,去年送给邻居家的那只黑红毛大公鸡蹲守在棚口,脖颈紧绷绷,一动不动警惕的盯着对面窗台上的黑白花大猫。
韩耀坐在葡萄藤架子下的石凳上,背对大门,弓着腰翻看账本,张杨莫名觉得他的背影带着股挫败和无力。
张杨走到韩耀背后,俯身,双手搭在他肩膀上。
韩耀肩背轻微一震,一手将账本扣上,慌里慌张回身,“你回来了,那啥那啥……那啥?”
张杨手肘倚在韩耀肩上,道:“钱退给云姐了,没敢告诉她家具店关门的事,就这样她都怕你没钱,要是告诉她,这钱她更不能往回拿了。你怎么跟洪辰说?别让他再折腾小韶来回给送图纸了。”
“刚打完电话,我直接告诉洪辰了,他要过来我没让。”韩耀头顶积了薄薄一层雪,含糊了两声,用脑袋拱了拱张杨,“进屋去吧,外头冷,我在这儿想想事情。”
张杨却没起身,而是顺势坐在韩耀两腿中间的石板凳子上,说:“我不冷,陪你坐一会儿。”
韩耀:“……”
韩耀仰天长叹,张杨以为他还是心烦,于是仰头靠着韩耀肩膀,握住他的手放在两手心中间摩挲:“都好些天了,家具店黄了就黄了,你别闹心了。这不是还有个建材店么,事业还在,这次吸取教训,以后再遇见这事儿就知道怎么绕开了,对不对?”
韩耀如同有难言之隐却无法言说般,悲痛无比,在张杨身后动了两下,站起身:“咱回屋去吧,我也回去,走走走……”
“好吧,你回去躺一会儿,我做饭。”张杨应道,随手拿起扣在桌面上的账本。
韩耀:“!”
张杨本想进屋,却被韩耀突然扭曲的表情吓了一跳,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账本,以为刚才不小心抠坏了,忙低头翻看。
韩耀:“……”
张杨:“……”
翻着翻着,张杨面无表情了,往前翻到第一张,重新顺次往后细看。
俩人就这么站在雪地里,看账本从前面翻到最后一张。
张杨摔了账本低吼:“这到底怎么回事!?建材批发居然赔了八万多!”
韩耀揪开张杨的手掌跌坐在凳子上,赔钱的事儿瞒不住也没招了,他暴躁的起身转了两圈,坐回凳子上,从烟盒甩出支烟叼在嘴里,掏出火柴,嘀咕:“做生意肯定有赚有赔,不就几万块钱,屁大点儿事……”
“怎么是屁大点儿事,你一个屁值八万么!”张杨怒道。
韩耀把火柴盒拍在石桌上,低吼:“当初有家具店撑着,我不是没当回事么!”
张杨:“当不当回事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韩耀瞪眼,气齁齁半晌,张杨双手推搡他不停追问,最后韩耀泄劲了,双臂拄着膝盖垂着头,坦白道:“那时候咱俩刚在一起,闹心吧唧的事儿我实在张不开嘴告诉你。现在家具店完犊子了,要再让你知道建材也是扔货,你不得闹心成什么样。你说我敢让你知道么。”
张杨微怔,沉默。
韩耀想把烟扔地上,想起这是从蛟河带回来纯红花铁锉子,张杨稀罕得不得了,于是气闷归气闷,到底还是没舍得扔,夹在耳朵上。
他跟张杨一坐一站,面对面半晌,韩耀叹道:“我太心急了。省城现在规划改造,我就进了不少建筑材料回来,以为能一抢而空,最后发现根本没有我的市场。现在都是政府和国家的工程,钢筋水泥几乎都是国家给提供,其他材料都有固定的生意人给供应,我初来乍到,工程不是闹着玩,价格再低也没人买。去年卖出两批还是老董替我拉的蛟河建桥的工程,钢筋不够,一时半会儿补不上才轮到我。”
“蛟河……”张杨问,“年初你出差去蛟河那次,是为了这事儿?”
韩耀嗯了声:“我想找包工程的拉生意,去蛟河工地了,但是他们都明确告诉我没办法,不行。”
张杨走到他身前:“你还骗我说去山里看看木料。”
韩耀嗓音低哑:“没骗你,当时就是两个目的,后来真去山里看木料了,晚上下山还遇见一大洼子鬼火,吓够呛,完后老董说是亮屁虫,我还给你……”
韩耀说着,突然一顿,想起什么来,猛地起身大步跑进屋。
然后张杨就听东屋一阵惊天动地的叮叮咣咣,能想象到韩耀翻箱倒柜砸锅卖铁的情景,鸡飞狗跳过后,忽然又没动静了。
张杨拎着账本推门进去,就见韩耀蹲在大衣柜前,地上放着翻得稀烂的行李包,侧兜内衬被扯出来拖到地板革上,手里攥着个装白酒的空玻璃瓶子,两只黑乎乎的小团黏在瓶底。
韩耀晃了晃瓶子,沮丧的看着张杨:“抓了两只想给你看看,结果那天洗完澡就给忘了。”
现在再提起那天在澡堂子韩耀做的狗球事儿,张杨脸还禁不住造的通红,生怕韩耀继续掰扯那天是为得什么给忘了俩虫子,忙接下瓶子道:“算了。以后你再带我去蛟河山上看吧,这两只怪可怜的,不说了,吃饭。”
这么一闹腾,刚才的烦心劲儿也稍稍过去一些。何况,事已至此,赔出去的钱就是那东流水,除非坐时光机否则没法挽回。张杨将瓶子放在门边,叹了口气,去厨房做饭,韩耀去煤棚捡了煤回来引炉子。
张母给带的咸鹅蛋剩最后一个了,冻在冰箱冷冻层里,张杨拿出来跟豆包一起蒸上,烫了一锅米汤,油炒小咸鱼,俩人都没什么胃口,也没心情,随便吃吃算了。
俩人盘腿坐在炕桌前,韩耀把蛋清扣到自己粥碗里,蛋黄给张杨。
张杨问:“以后咋办?”
韩耀说:“再想,现在不提这些,吃吧,你明天早上有排练,早点儿睡觉。”
当年韩耀倒烟赚了那么多,炕洞里的钱不算,光是存银行那些就绝对够他俩坐吃山空。但张杨知道,韩耀不稀罕,这些钱早晚有花完的一天,而且冒着风险倒烟根本也不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