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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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照例感到又头痛、又为难。由于种种原因——一是他自己秉性喜好隐逸,二是囿于当地上流社会所持的观点看法,他不喜欢跟这类事打交道,甚至连沾一点边都得再三踌躇。这类事是违法的,危险性极大,照例赚不到多少钱,甚至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而且,他也知道,地方舆论都是反对这类事的。再说,他本人对这一帮子年轻的无赖男女多少也有点儿生气,因为他们一开头就极其轻率地运用自己与生俱有的生理机能,随后又同样极其轻率地拒不承担由此引起的自己应负的社会责任,他们既不愿以后结婚,也不想要孩子。因此,过去十年里,虽说有过好几回,考虑到家庭、邻居,或是教规等原因,曾经帮助过好几个误入歧途、走投无路的好人家的姑娘,免受自己愚蠢行为带来的痛苦,然而,要是没有别人坚强有力的支持,对任何堕落等秽行,他还是不愿以自己的态度或技术来提供帮助的。毕竟这太危险了。通常他总劝他们马上无条件地结婚;要是办不到(因为那个伤风败俗的犯罪者逃跑了)的话,那他还是按照自以为天经地义的规矩,压根儿不沾手。参与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太危险了,因为从道德、社会观点来说这不仅是邪恶,而且还是犯罪行为。
因此,他这会儿极端镇静地望着罗伯达,自己心里在想,无论如何不能感情冲动,否则就是自寻烦恼。所以,为了有助于他自己和她心情都能保持镇静,以便他们两人结束谈话时不致引起太多的麻烦,他便把他那黑皮病历卡拿过来,打开后说:“哦,现在就让我们瞧一瞧,毛病到底在哪儿?请问贵姓?”
“罗思·霍华德。霍华德太太,”罗伯达慌慌张张地回答说,她马上想起了克莱德劝她采用的那个名字。说来也怪有意思,医生听她说结过婚,连呼吸都顺畅得多了。不过,她为什么又要掉泪呢?一个年轻的已婚妇女,怎么还会羞怯、慌乱得那么厉害呢?
“那末,你丈夫的名字呢?”医生接下去问。
这个问题本来多么简单,要回答应该说也容易得很,不料,罗伯达却迟疑了好半天,才说:“吉福德。”(这是她哥哥的名字)
“我想,你就住在本地吧?”
“住在方达。”
“哦,你多大年纪?”
“二十二。”
“你结婚多久了?”
这一问,跟眼前折磨她的问题如此紧密相连,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让我想一想——三个月。”
格伦医生顿时心中又犯疑,虽然并没有向她表示出来。她那迟疑的神色使他感到惊诧。为什么要这样迟疑不定呢?他心里又在纳闷,在他跟前的真的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还是他一开头的疑心现在得到了证实。于是,他便问:“哦,你有什么问题呀,霍华德太太?跟我说话,用不着迟疑不定——不管谈什么事,是什么就谈什么嘛,这么多年来,我听得多了,也习惯了。倾听人们的疾苦,就是我行医的职责所在。”“嗯,”罗伯达开口说。这时,她又慌了神。一想到要她把这可怕的真相坦白出来,她嗓子眼好象哽塞了,连舌头压根儿也不听使唤了。只见她又在拨弄自己外套上那颗大扣子,两眼俯视地板。“事情是这样……喏……我丈夫没有钱……我还得出去干活,帮助贴补家用,可我们俩都挣不了多少钱。”(对此,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她竟然会如此无耻地撒谎——她,平日里最最痛恨撒谎的人。)“所以嘛,……当然罗,……我们养不起……眼前不能马上生……哦……小孩,知道了吧。不管怎么说,不能马上生,而且……”
她突然为之语塞,呼吸几乎也突然停止了,说实话,简直没法把一整套谎话说下去。
医生听了她的话,这才真的闹明白了——原来她是一个新婚才不久的姑娘,也许现在碰到的就是她刚才扼要说了一说的那类问题——不过,现在他既不愿意扯到任何不正当的治疗方法,同时也不愿让刚刚走向生活的年轻夫妇太泄气,便不由得相当同情地直瞅着她。这类年轻人,显然不幸陷入困境,再加上尽管她囿于传统观念,可态度上还是很朴实——这一切都使医生为之动怜。这简直太惨了。眼下年轻人日子的确很难过,特别是开头难呀。毫无疑问,他们经济状况都很窘迫。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是这样。不过话又说回来,避孕术也好,干预正常的或由上帝安排好的生命程序也好——哦,说得再好听也该算作是棘手的、不近人情的事——他还是尽可能不沾边为好。再说,凡是年轻而又健康的人,哪怕是最穷吧,一结了婚,也该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呀。他们都可以去打工嘛(至少是丈夫),这就是说,好歹也能对付过去。
医生正襟危坐在椅子里,显得非常冷静和威严的样子。他开口说:“我好象已知道你想跟我说些什么,霍华德太太。不过,我可不知道你想到过没有:你心中所想的,却是一件非常严肃、非常危险的事。不过,请问,”他突然又添加了这么一句,因为另一个闪念正从他脑际掠过:他不知道外界有没有谣传以前他给病人做过什么手术,从而有损他在本地的声誉。“你是怎么会来找我的呢?”
他在发问时的那种语调,还有脸上的神态——他对这件事那么谨慎小心,只要有人怀疑他做过这类手术,他可能马上就恼火——这一切使罗伯达犹豫不决,觉得只要回答说她是听某某人说的,或是某某人打发她来的,尽管如果说是克莱德让她来的也许情况会不一样——那可能就很危险了。也许她最好不说是某某人打发她来的。不然,医生就可能恼火,认为这是污辱了他这位高尚的医生的人格。这一回,多亏天生的机智圆熟的本能给她解了围。她回答说:“我多次走过您府邸,看见过您行医的招牌,同时,我又听过好多人说您是一位好医生。”
他的疑团这才涣然冰释,说:“第一,你想要做的事,正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撺掇你去做的。当然罗,我也知道你认为这是非做不可的。你跟你丈夫都还年轻,也许你们手头也很拮据,你们俩都深怕孩子给你们的生活增加很大困难。毫无疑问,肯定是这样的。不过,依我看,结婚还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而孩子就是一种神恩——决不是一种天罚。三个月以前,你们走向圣坛的时候,也许不是不知道可能就会碰到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况。我想,所有年轻的夫妇全都是知道的。”(“圣坛”这个词儿,罗伯达一想起来就很伤心。要是当时果真这样,该有多好。)“我也知道,今日里好多家庭都求助于此,说起来是很令人痛心。是有一些人,他们觉得只要做一做这种手术,他们就可以甩脱掉天经地义的职责,而且一点儿也不受到良心责备,这是非常危险的,霍华德太太,不仅在法律和道德上都非常危险,而且在医德上也是非常要不得的。许多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就是这样死去了。再说,任何一个医生,要是这样帮助人家,不管结果是坏是好——一概都得坐班房。我想这一切你也都明白。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个人就是坚决反对做这类手术的。我认为,唯一例外只是,比方说吧,如果不马上动手术,母亲的生命就保不住了。除此以外,我是绝对反对去做的。上面这个结论,医学界人士看法,都是完全一致的。不过,就你这件事来说,我相信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依我看,你是一个身体很棒、很健康的姑娘。生孩子,对你来说不会挺难受的。至于经济拮据问题,你尽管放心,生了孩子,你跟你丈夫一定会有办法对付的,你说对吗?好象你说过你丈夫是个电工,是吧?”
“是的,”罗伯达紧张不安地回答说。听了医生一本正经地说教以后,她禁不住给吓服了。
“哦,那敢情好,”他接下去说。“这一行,挣的钱可多哩。至少所有的电工工资都相当高。你不妨想一想,而且你必须好好想一想,现在你想要做的事,将有多么严重:实际上,你是想毁灭一个幼小的生命,而这个幼小的生命,如同你自己一样,也有他的生存权利……”他顿住了一会儿,让他所说的话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心坎里。“哦,得了吧,我想你们应该严肃认真地再想一想——不管是你还是你丈夫,反正你们夫妇两口子。再说,”他又很策略地找补着说,同时还带着老长辈、甚至是很动人的口吻。“依我看,有了小孩固然给你们带来一些小困难,可是小孩肯定会带给你们俩更大的报偿。”说到这儿,他突然怪好奇地问:“告诉我,你丈夫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你自己想让他和你自己免受经济过分拮据之苦吗?”他以为这一问不仅抓住罗伯达的畏惧心理,而且还抓住她纯属女性、注意节俭的特点,因而这时他几乎眉开颜笑地直望着她。他认为,要是果真这样,自己很容易使她摆脱目前的心态。罗伯达也觉察到他的这个思路,觉得谎话多说一些也好,还是少说一些也好,反正既没有好处,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就爽爽快快地回答说:“他知道。”
“哦,那末,”医生接下去说,因为刚才他猜错了,有点儿扫兴,不过,他还决心要让他们夫妇俩打消这个念头:“依我看,你们俩对这件事真的还得认真地权衡利弊一下,方可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我知道,年轻人头一回碰上类似这样情况,往往只看到它最阴暗的一面,可事实上后来并不见得都那么坏。我记得,我太太跟我盼着头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有这种想法。可是我们好歹也对付过来了。我相信,现在你们只要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就一定会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看法了。往后你也不会受到良心上的责备。”话音刚落,他相当笃定地自信罗伯达刚来找他时的满怀恐惧和决心,早已被他驱散了——她是一个常见的通情达理的妻子,当然不会固执己见而是会放弃她原先那一套打算回家去。
不过,她既没有象医生所预料那样兴冲冲默认他的话,也没有站起身来告辞。她只是睁大眼睛,怪可怕地直瞅着他。不一会儿,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因为在他刚才高谈阔论的影响下,一般社会公认或是沿袭旧俗对待她目前处境的看法,从来也没有象现在那么清晰地在她思想意识里复活了,而这些看法在过去正是她竭力不去思考的。要是在平常的情况下,假定说她真的正式结了婚,那她的做法当然就会跟医生刚才所规劝的一样。可是如今,她终于悟出了这么一点道理:她这个问题是压根儿——至少是这位医生——解决不了的。因此,形容此时此刻她的心态,就数恶性恐慌最恰当不过了。
蓦然间,她的手指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攥紧,同时又使劲儿捶自己的膝盖。她的脸也由于痛苦和恐怖而扭歪了。她大声嚷道:“可您不了解啊,医生,您可不了解呀!不管用哪一种方法,我一定得摆脱目前的困境!我非得这样不行啊。我刚才给您说的,全是假话。我并没有结过婚。我压根儿就没有丈夫。啊,您可不知道,这对我该有多么重要。我有我的家呀!我的爸呀!我的妈呀!我可没法跟您说清楚呀!可我非得摆脱不可,我非得摆脱不可!非得摆脱不可!哦,可您不明白,您可不明白呀!我非得摆脱不可!我非得摆脱不可!”她身子摇来晃去,一会儿冲前,一会儿往后,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