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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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这天,方笃之还在厨房忙碌,方思慎在客厅里喊一声:“爸,我回学校去了。”
方大教授手一哆嗦,差点碎了个盘子。冲到门口,看见儿子身上穿着新衣裳,手里拎个小塑料袋:“这干面果我拿走了。”
“好、好……那,再带点什么……饺子好不好?宿舍没法热吧,你现在不能吃凉的……”
方思慎道:“宿舍里有锅。”
方大教授手忙脚乱地装饺子,又瞥一眼儿子,道:“那几件也带到学校去穿吧,还得冷两个月呢。”
“拿着麻烦,下次回来再换。”
方笃之动作停滞:“小思,你是说……下次回来再换?”
“嗯。”
方大教授压抑住心头狂喜,佯装打量新衣裳:“长短是够了,怎么好像空荡荡的?小思,你要多吃点才行。”
方思慎最近一年生活窘迫,本就比原来瘦。这些天生病在家,虽说顿顿好吃好喝,食欲却有限。再加上精神日夜紧张,对自己叫爸爸的那个人既要小心提防又要费心安慰,几乎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不但没长肉,反而更瘦了。
方笃之得寸进尺:“钱够不够花?爸爸明天就给你卡里打点伙食补贴。”
“爸!”方思慎用力嚷一声。
方大教授搓手:“呵……对不起,爸爸又忘了,你长大了……”
方思慎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小葱大蒜浇水。然后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打开电脑处理邮件。
有一封陌生来信,点开一看,居然是梁若谷。恭谨有礼的拜年问候之下,列着几个向方老师请教的问题。
方思慎稍加犹豫,还是静下心一一答复。末了,字斟句酌加上两行附言:“先贤曾有言曰:‘学术即心术。’此话不惟追究以何等心术做学术,更是考验学术之过程与目的如何磨炼心术。——有志于学者共勉。”
自己看看,也觉得老气横秋,面目可憎,恐怕惹少年人生厌。然而话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既要含蓄,又要有分量,只得如此写法。
算算日期,离新学期第一次选修课还有两周,郝奕师兄的授课提纲也发到了邮箱里。同时备两门课,还要琢磨新的毕业课题,方思慎顿时忙得心无旁骛。
又过了几天,某个中午,正要去食堂打饭,手机响了,是个没见过的号码。
“请问是方思慎吗?”声音有些怪异,好像故意捏着嗓子变了调似的。
“是,请问你哪位?”
“你犯的事儿兜不住了,准备拿封口费来吧。”
方思慎虽然听说过所谓骚扰电话,真接到还是头一遭。抓着手机,先把有限的几个熟人中可能这么开玩笑的过了一遍,才试探着问道:“高师兄,你回来了?”
“谁是你师兄!哈!哈哈……”那头传来一阵狂笑。
果然不是高诚实。听声音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方思慎也不追问,耐心等待对方自报家门。
那边笑够了,终于嘻嘻哈哈道:“对不起啊,方老师,我是洪鑫垚。”
“洪鑫垚同学,你好。”
“方老师,我又遭难了!只能靠你了,你可一定要来救我!”语气夸张到虚伪得不行。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我初五就被老头子轰回来上补习班了,你不是叫我寒假把上学期的作业补上吗?昨儿下午好不容易得空,我就去书店买书了啊。谁知道买回去被监护人看见了,老太婆愣说我买了一堆黄书,怎么解释都不肯信,非要打电话跟老头子告状,还要统统给我烧了!方老师,你可得给我主持公道,你是大博士,老太婆铁定听你的!”
方思慎问:“你买的什么书?”
“我想想啊……那个什么《嫁给太监做老婆》,《太监与后妃:不得不说的故事》,《古代太监怎样偷香猎艳》……”
方思慎:“……”= =|||
第〇一九章
托京师大学的福,校区周围跟文化沾边的生意都十分好做,书店尤其兴旺。东门外大马路拐个弯往北延伸,横竖两条街,大大小小书肆林立,各具特色。
若不是跟着方思慎,恐怕洪鑫垚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卖书也能这么兴旺。
话说洪大少打通方老师的电话,特地转给监护人听。因他前科累累,又有洪要革着重叮嘱,老太太这回说什么也不肯松口。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自押送至京师大学,看见方思慎从宿舍楼里出来,才真正放心。
方思慎敬老,精明厉害却又满面慈祥的老人家亲身拜托,哪里还好意思推辞。只得顺着人家话头道:“您说的是,坊间书籍鱼目混杂参差不齐,很容易被误导。正好我自己也要买几本书……”
“那真是太麻烦了。小垚,还不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洪鑫垚在后头冲方思慎挤眼。
像所有不甘寂寞的退休教师老太太一样,洪鑫垚这位监护人十分熟络地跟方思慎唠起嗑来。
“别看小垚有时候淘气,可也不是不爱学习的孩子。虽然基础差点,我瞧他对传统文化挺感兴趣的哪。上学期差不多每周六回去,都跟我老太婆讲又参观了什么博物馆。你们这门国学选修课开得好哇,连上课带参观,还写论文搞研究,我看行!”
方思慎听到后来,抬眼去看洪鑫垚。
洪大少几时还记得为了周六下午跟周忻诚等人厮混,向监护人撒下的系列文化谎言。这下当场拆穿,慌得赶忙拱手作揖,拼命挤眉弄眼哀求暗示。
方思慎收回目光,认真跟老太太说话:“那是上学期,主要为了激发学生们的兴趣。这学期要集中精力写论文,周六下午不会再安排参观活动了。”
洪鑫垚闻言一愣,没想到方书呆也有脑筋这么灵光的时候,居然转口断了自己后路。人家总算照顾面子,没有揭穿自己,一时不知该谢他还是怨他。
送走老太太,两人一前一后往书店蹓跶。洪大少情绪有点不平,走得心不在焉,没留神前方领路的人突然停步转身,差点笔直撞上,吓得嚷出声来:“你干嘛!”
方思慎退了两步,站定之后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干嘛……”洪大少语气莫名虚了不少。
“原来你撒了一学期谎,还拿选修课当挡箭牌。”方思慎看似平和,语气中却透着冷淡。
“哪有……”不过芝麻大点破事,到他那怎么就搞得罪大恶极似的。洪鑫垚愤然道:“我不过嫌麻烦而已,照实说也没什么,周末跟同学出去玩会儿怎么了?就是老太婆太罗嗦,等她盘问清楚,天都黑了,还玩个屁啊!顺口找个由头,又不是故意要骗她。”
“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我不喜欢被别人当作撒谎的借口。”时有路人经过,方思慎声音放得很低,“希望没有下次。”
洪鑫垚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听怎么憋屈,偏不知回什么话才好。
他在家过了个年,又拘在补习班苦了个多星期,看见方思慎,心里还留着采风时相处的亲切印象,小别重逢,其实颇为高兴。再加上补习期间另有特别收获,对于跟方老师见面,还夹杂了些阴暗的兴奋情绪。谁知这番打岔,把良好气氛尽数搅黄。一巴掌拍在路旁树干上,忍不住吐出一声:“我靠!”
方思慎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洪大少恨不得接着再踹几脚,眼见方思慎要拐弯,几步追了上去。
一路经过好几家大门脸书店,方思慎都没有进去的意思。直到最后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铺子门前,回头看看洪鑫垚,示意他跟着自己。掀开帘子进屋,门边楼梯又窄又陡,一头通往上边,一头通往地下,小小一间书肆,竟是上中下三层。各种书籍密密麻麻层层堆垒,仿佛随时有可能倒下来,把店里的人统统拍扁。
洪鑫垚个子高大,进门时已经差点顶着脑袋,转身时又几乎将中间一摞书扫到地上。
方思慎回头叮嘱一声:“看着点。”熟门熟路踩着楼梯往下走去。
因为没开学,人不算多。不论男女老少,都在架子前书堆边或站或坐,或倚或靠,一本接一本地翻。洪鑫垚看了两圈,也分不出谁是伙计谁是顾客。白惨惨的节能灯光照着一颗颗低垂的脑袋,除了偶尔纸页的哗啦声再无动静,片刻前才经过的通衢闹市仿佛属于另一个时空。洪大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某个神秘的帮派据点,精神一下提了起来。抬眼四顾,满目书本。书脊上一列列文字明明认识不少,偏偏没几个看得懂意思,一串串如同咒语般在眼前晃动。
“喂!”他压低嗓门,扯了扯前面的人。
正好方思慎回过头,递给他薄薄一本小册子:“你翻翻这本,看读着费不费劲。”
还想问什么,方思慎已经抽出另一本看起来,神情专注,就跟被书吸进去了似的。此情此景,一种无端的压力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洪鑫垚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低头看手里的书,封皮上四个字:《宦官史话》。总算洪大少跟着史同没白混,认得“宦官”就是太监。此书装帧朴素简单,比他之前买的那堆花花绿绿寒碜多了。打开第一页,目录就是直接按照历史年代排的。不枉洪大少期末考前突击了历史一科,把最基础的朝代顺序表背得烂熟,瞧见这目录,眼前一亮。
他难得翻开哪本正经读物感觉不费劲,一时不禁飘飘然,骄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生,破天荒头一回定下心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起来。看完前言介绍,正文里开始出现一段段古籍引文,傻眼了。有点不甘心,对着脚注又啃了半页,只觉头昏脑胀,耳鸣眼花,“啪”一声赌气般把书合上。
这一声余音袅袅,几乎惊动了所有看书的人。对上好几双望过来的眼睛,洪鑫垚拉开嘴角,无声赔笑。等旁人都定下来,不再往这边瞧,才悄悄把书塞回方思慎手里。
“怎么样?”方思慎问完,见他没做声,忽然意识到是不好意思说看不懂。将手边挑出来的另一本递给他:“看看这个。”
洪鑫垚接到手中,才发现这本比起前一本要厚得多,书名叫做《白话国史之宦官传》。放在一年前,洪大少十有八九要问:白话是神马话?如今经受了一些文化洗礼,多少听说过“白话文运动”,知道这本虽然厚,却不会有天书般的文言,乖乖打开读起来。
读到脖子发酸眼睛发胀,抬头扭扭肩膀,吐出一口气,觉得这辈子的书简直都在这一刻读尽了。回头翻翻,竟然不过十几页,大感挫败。轻轻拿书撞一下方思慎,见方老师抬眼露出询问神色,洪鑫垚双手端着掂一掂,意思是太厚了,默默捧还给他。
自觉丢脸,有点不愿抬头,谁知方思慎却又送了一本到眼前。这本比前两本更厚,硬壳精装,跟字典似的。封皮上一幅白描漫画,两行大字曰:《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
接过去,小声道:“不用看了,就这本吧。”
“那你自己去楼上结账,直接回家吧。我再挑挑别的。”方思慎想想,又补一句,“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洪鑫垚听得方思慎让自己先走,不知怎的,有些不太乐意。左右看看,道:“我在这看会儿,咱俩一块儿走呗。”说着,学其他人的样子,抽出书架底下的小马扎,寻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捧着那本大画册,正儿八经看起来。
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缩成团局促在书堆里,方思慎不由得替那屁股底下的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