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裴即玉-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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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到达裴家大宅,我和陆青繁再无一句交谈。
父亲正拄着拐杖在后院的草地上散步,尚不知我已回来。
家中新添的佣人多不认识我,只对陆青繁恭敬喊“少爷”,他们或许以为我是裴家的客人。
我从窗口远远看院中的父亲,他似与四年前并无不同,鬓间连一根白发也未曾多添。
一个人的生命往往是从身体以外的地方渐渐溃散衰败,而后终至药石无医,草木成灰。
我仍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在阳光下曾有过的温柔笑意。只有一个人能叫他那样平静欢愉。
可惜世上只有一个母亲。
“裴家数代都有人死于癌症,我曾祖父曾有三个兄弟,一个早夭,另外两个都是死于癌症,所以到我这一辈,裴家人丁才这样单薄,”我看着窗外父亲背影,“没想到爸爸也是这样。”
陆青繁大概是第一次听说裴家病史,半晌不语。
我忍不住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死掉,你会不会伤心?”
他沉下脸,“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若我死了,他伤不伤心又与我何干,都是他陆青繁的事罢了,我一开始就不该问的。
“父亲已经立好遗嘱。”他说。
那是否意味着他时日无多?
“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他会死。”我说,“原本还以为我会死在他前头。”
“你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轻轻一笑,“是,你说的对。”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我终于肯向他认输。
他看我,眼中似闪过一丝惊诧,“呵,即玉,你怎么肯承认?”
“因为裴即玉做一场弥天大梦,现在终于醒过来了。”我对他笑着说。
父亲
父亲很快回来,两个白衣看护跟在他身后,一男一女。他不要他们搀着。
这倔老头!
陆青繁迎上去,低声,“父亲,即玉回来了。”
父亲抬头,我看见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眼睛从来不会骗人,直到此时我才真的相信,父亲真的老去,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
我却不在他身边。
我愧疚,喊他,“爸爸。”
父亲看着我,眼中转过瞬间的激动,随即平静下来,又恢复成我记忆中那个又臭又硬的老头。
“我已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你还有脸回来,给我滚出裴家大门!”他对我怒喊。
但他的身体无法承担如此激烈的情绪,身后看护立刻冲上前去扶住父亲,“裴先生,请冷静!”
父亲一把推开看护,他将拐杖甩向我,正击中我额头。
“不孝子,滚!”
我捂着额头退后一步,看着陆青繁上前扶住父亲,在一群医护人员的簇拥下回去卧室,而我无能为力。
我在楼下客厅坐了许久,有年轻女佣偷偷探头看我。
我额上肿起一个大包,疼得我又想掏出阿司匹林镇痛。
陆青繁终于从楼上下来,他伸出手似想摸我额头,但伸至半途还是收回去,还以为我没注意到。
他连关心我都不敢光明正大,难道怕我因他一点安慰就此纠缠上他?
“父亲他不是故意的,最近他心情一直不好。”他说。
“我晓得。”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一副臭脾气,成天板着面孔。
小时候总以为他不喜欢我,偷偷问母亲自己是否被从街上捡来,所以爸爸从来不对我温柔微笑。
母亲哭笑不得,将我抱在怀里,轻声说,“爸爸怎么会不喜欢小即玉呢?只是爸爸太害羞,把对你的喜欢都偷偷藏在心里头,不说出来。如果有一天爸爸叫小即玉伤心,你也千万不要怪他,因为他真的很爱你呀。”
这世上唯有母亲知道父亲。
我站起来,“今天我先回去,我会找时间再来。”
“我送你。”陆青繁说。
我想了想,没有拒绝,这可能是我所能接受的他的最后一点好意。
我让他送我到孟斯齐公寓附近的地方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冬天的夜晚来得极快,倏忽一眨眼,就是一片无穷黑暗。
霓虹早已闪烁如灿烂星辰,在路边一闪而过的广告牌里,我又看见那张摩天轮。
忽而想起年幼时,母亲领着我和陆青繁到游乐园。
那时他被收养不久,仍旧十分生疏拘谨,我去拉他的袖子,“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他直直站在原地,抿着嘴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只好再问一遍,“一起去,好不好?”
他终究没有答应。
我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答应我一声好,所以徒劳等了这么多年。并不是一定要坐摩天轮,只是相同他一起。
那年幼的孩子,等在原地许久,当年的游人渐渐散尽,摩天轮亦不再旋转,而他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给他那个想要的答案。
迫不得已,只能顷刻长大。
“陆青繁,你是否还记得我母亲?”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爸爸当年为了娶母亲,几乎和祖父断绝父子关系。”
我忽然想起这一段陈年旧事,是在极年幼时,母亲讲给我听。
陆青繁微微诧异,他从未听过这段往事。
“她并非什么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未遇到父亲之前,母亲只是裴氏写字楼一名清洁女工。父亲不小心撞到她的水桶,他们就这样认识。”
身份并不是不可超越,只要愿意为彼此挣扎一下,总有可能在一起。
所以我总愿意相信爱情,所以我总一个人等下去。
但陆青繁永远不会明白。
所以裴即玉和陆青繁的故事就此终结,在那一年白花绽满花枝的春日午后,再无后来。
我让他在街边将我放下。
“这么晚,你还要去哪里?”他皱着眉问。
我将腕上手表露给他看,“此时才八点过一刻,我成年时日已久,不会有谁不长眼,特特前来将我拐带,裴即玉没那么值钱。”
口气略略不满,只不过不想他知道我如今住地。
“你在防备我?”他立即察觉我的用意。
“你想太多。”我说,“我只是想找地方吃晚饭。”
我从未想过防备他,我只是在防备我自己。我只怕自己大梦初醒,又飞快堕入另一场长梦中去。
我已决意与往日彻底断绝,我会慢慢学着遗忘。
“我陪你。”他说。
“陆青繁,我已二十六岁,完全可以自理。”我坚持。
没人可以倔得过我,陆青繁不得不将车停靠路边,我一直看到他的车消失在川流车影中。
这个城市夜晚冰冷刺骨,我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中,漫步目的的走在街边。
街上这么多人,他们都已习惯永夜不眠。这个城市已渐渐不再做梦,所以沉睡在梦里的人都不得已从梦中醒来。
再也没有一只手,在梦里摘一朵未开花。
以后
在街上走得太久,脸也冻僵,额头的伤处隐隐发疼。
我停住脚,准备叫车回家,这才看见一辆缓行的黑色车子,不知在我身后跟了多久。
见我停下,那辆车也停下。
车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是何厉。
我苦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想他的时候,长久不得相见,如今一日却相逢两次,可见人生八九皆为不如意。
我和他站在冬日夜晚的街头,定定看住彼此。
忽然觉得这个冬天这样冷。
“上车。”何厉说。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我拒绝他。
“回去?”何厉冷笑,“是回孟斯齐那里去,还是陆青繁那里去?”
他这样不遗余力伤害我,我紧紧握住口袋中的止痛药。
“今夜是孟斯齐那里,”我若无其事的说,“明夜或许会是陆青繁那里。”
何厉猛地变色,他大步朝我走过来,拉住我把我塞进车子,砰的关上车门。
“裴即玉,以前是我小看你。”他坐进来。
我不说话,只扭头看车外夜景。
车子窗玻璃上映出一张惨无人色的面孔,我下一大跳,半天才意识到,那是我的脸。
怎么会是我的脸?
我试了半天终于能够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我要下车。”
“让你离开再去勾引其他男人?”
我手轻轻发颤。他可以不爱我,但不可这样侮辱我。
我努力叫声音平稳,“何厉,我们已经分手,你已无权干涉我。”
他猛地刹车,车子滑行一段停下。
此处接近红灯区,灯火暧昧,昏暗中何厉扭过头看我,“我说过,若你敢离开我,我会杀了你。”
我笑,那漫长四年中,你早已慢慢将裴即玉的生命渐渐扼杀。
我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车门径自下车。
何厉追出来,“若你现在回到我身边,我会原谅你。”
我站定看他,莫名心酸,脸上却露出笑,“是吗?”
可是我不会原谅你。
“孟斯齐和陆青繁能给你,我也可以。”
呵,他以为我在同他讨价还价。
在他眼中,裴即玉已是贴上标签的卖品,只要有人肯付出金钱,随时可以买走。
他一直是这样看待我。
但人不是商品,付钱之后就可随意玩弄处置。人是需要用一颗真心相待,否则谁都会渐渐心冷。
疼痛令我呼吸都变得艰难。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裴!”一个声音远远叫我。
我回头,一个人朝我奔过来,讶异又惊喜的一张面孔,再熟悉不过,是leo。
为何人和人总在太晚的时候,才不断重逢?
他走近我身边,停住,盯着我看半天,“裴,真的是你。”
是我,自然是我,不是我又能是谁?
“我一直在找你。”他过来拉我手臂,被我挣开。
“裴即玉,这又是谁?”何厉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了leo,出声问。
Leo侧头,终于发现此地尚有他人,leo问我,“他是谁?”
简直如八点档电视剧,主角身患不治的绝症,与往日旧爱一一重逢,此地此刻大可上演一场狗血悲情大戏,我不吝口中大吐鲜血以应景。
只可惜无一观众为我抹眼泪。
身体里的疼痛几乎将我思维淹没,我竭尽全身力气保持清明。
心中似有无限疲惫,不想再继续这一场闹剧,略略恢复几分神智,我作出选择。
“他只是我以前认识的人,”我对leo说,“我们离开吧。”
别无选择,只能选不是最差的那个。
何厉的脸色变得极难看,我已无余力去管。
我身处无涯汪洋,四处是滔天巨浪,我只能尽力自救,若我心软,死无葬身之地。
“裴即玉,你不要后悔。”何厉在我身后说。
后悔,后悔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而裴即玉没有以后。
我坐上leo的车子,终于抽出片刻功夫吃下止痛药,此时衣服几乎被汗水浸透。
我报出孟斯齐的住址,“请把我送到这里。”我说。
“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他问。
我的头开始痛,只好避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