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江南-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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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不得了,这样不是很好么?”雨师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人有的时候难过,是因为记性太好。”
他们走到狂魔和魑魅身边,雨师拍了拍狂魔的肩膀,“好了,一切清楚了,所谓九黎,只是一个鬼城,你是活在这个鬼城里的……唯二的活人,还有一个是炎帝。你小时候记起来的那些人都是鬼魂,也许是不甘,也许是恋土难移,他们被拘禁在这个九黎城里了。”
“当然现在你也不能说是个活人了,所以……也许你们邻里之间更加容易沟通。”风伯说。
“太阳落山了。”魑魅说。
这一刻血色的夕阳落下了西面的连山,阳光被从大地上迅速的收走,光和暗的交界从他们身上扫过,雨师和风伯都听见了光暗交替的瞬间那时光如风一般流过的声音。夜色下寂静的城里传来钟声,那失去了钟舌的铜家伙无故地摇晃着鸣响,风扫过这个密林里沉睡了几十年的城市,那些屋子上的花在迅速地凋谢,白色、青色和红色的花瓣零落在风里,仿佛一场色泽动人的鹅毛大雪,屋顶上的藤萝和枝条像是退潮那样萎缩,占领了地面的苔藓也像是蚁群那样退向四面八方,露出了原本的石头地面。那颗蕨类植物像是活过来的巨人那样抖动身体,把倒塌的大屋重新立起。
寂静的屋舍中传来了由内而外的敲门声,而后一扇扇门打开,穿着白色、青色和红色衣服的神农部人们走出了他们自己的屋子,有魁梧健硕的男人,也有穿短裙的娇美少女,他们微笑着互相打招呼,三三两两,摩肩接踵,向着大屋前汇集而去,完全没有觉察路边的三个活人和两个妖精。
“是鬼宴么?”风伯说,“看起来很温馨,跟春社似的,我本以为在这种时候我们该被叉起来烤了当晚饭的。”
“你现在是我们中最喜欢说白烂话的人了。”魑魅说。
“没办法,你们都有心事,”风伯说,“雨师暗恋着云锦公主,你暗恋着我的小弟,你的师兄明恋着你,你们都有找黄帝玩命的理由,只有我是来帮衬的。当然我也有我的野心,那就是当我们攻占了涿鹿城我就要搂着熟肉店老板家的姑娘的小细腰儿,一边亲着她的嘴儿,一边大块吃肉!”
“也许她已经嫁人了。”魑魅说。
“那我就杀了她老公,一边亲着她的嘴儿,一边大块吃肉!”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刑天……”雨师在旁边忽然说,“他走过去了,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
神农部的鬼魂们果然就在大屋前起了春社,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响彻云霄。他们在铜钟旁立起的巨大的土地神的神像,一群人向着它遥遥地拜祭,淘气的女孩们上去拿蜜糖抹在神像的嘴上,祈望它带来土地的丰收。小伙子们和女孩们眉目传情,他们不知道从那里搬来了大坛大坛香甜的醴酒,用碗盛出来畅饮,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插上两支雉鸡的尾羽,扮作英雄的样子歌舞,围观的人鼓掌叫好。
“真幸福,不知道那酒我能不能也去喝几碗。”风伯说。
“喝了鬼的酒会变成鬼的哦。”魍魉说。
“那又怎么样?”风伯说。
金属轰鸣的声音打断了春社的音乐,那些酣醉的人们在同一刻安静下来,他们的脸都变作铁青色,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雨师风伯这边,眼瞳里白惨惨的没有表情。
风伯打了个哆嗦,问狂魔:“你没事儿敲你那把斧头是为什么?”
狂魔没有回答他,用金属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战斧的表面,每一次都敲落一些暗绿色的铜锈。他敲得越来越用力,最后战斧发出了轰然如雷的巨响。他把战斧举过头顶,对着夜空发出战争的咆哮。
狂风随着他的咆哮扫过整个九黎城,撕扯着男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他们节日的盛装破裂了,露出的却不是皮肤,金属的甲胄从他们的皮肤里生长出来,武器自然而然地被持在手中。他们苏醒了,像狂魔一样举着武器咆哮,千千万万人的咆哮汇聚在一起,声浪大得可以在天地间回荡。
声浪没有压住大屋那个漆黑的门里传来的一声幽幽的叹息。
涿鹿城,后土殿。
风后狂奔着上殿,黄帝正坐在他的宝座上发呆。
“他们回来了,几千几万人。”风后说,“他们在河水对岸列阵,就要攻过来。”
“禁舞乐,起干戈。”黄帝平静地说。
风后愣了一下,“陛下不问他们是什么人?”
“还用问么?”黄帝说,“其实我等这一天很多年了,而昨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被惊醒了。”
“什么梦?”
“我梦见炎帝从那个女人肚里挖出来的孩子在风里生出了铁甲,变成了一个狂魔。”
33。涿鹿(1)
涿鹿之野,天际垂云。
草浪在风中起伏,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狂魔的脚下流过。他的背后是一株横在河面上的老树,月光在水里的反光如同跳跃着的银片。
决战前夜,妖魔们在河前列着方阵,他们高举着火焰色的大旗,那旗在夜色里看起来是纯黑的。不远处地平线上的涿鹿城里灯火通明,磨刀声彻夜的笼罩了这座城,云龙纹的战旗在城上飘拂。
魑魅坐在狂魔的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青丝长发,露出玉白且透明的后颈和双腿,妖娆得让人惊恐,但是妖魔们保持了平静,他们已经站着入睡。魑魅微微地笑着,亲吻狂魔那条冰冷的嘴缝,狂魔已经不懂得拒绝。
“跟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低沉的声音在狂魔的胸腔中振荡,“在我还没有成为这个样子之前。”
“你完全不记得了?”魑魅贴在他的耳边说话,柔软而纤长的丝发扫在冰冷的面甲上。
“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是很好么?”
“可是想知道。”
“那时候我们相识,”魑魅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冰凉的铁面甲,“一起奔跑。”
“嗯。”铁甲点点头。
“你姓姜,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公子;风伯雨师也都是,那时候我穿着男装,我们合称涿鹿城四少。”
“嗯。”狂魔再次点头。
“我们在涿鹿城搞了很多的事,非常有名,每件事都是跟黄帝对着干的,像是拆掉仓颉的学堂啊,抢劫熟肉铺子啊,截断黄河大坝啊,都是我们干的。总之每天不过杀杀人跳跳舞,用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八个字来形容我们当时的风格非常贴切,但是活得蛮快乐。对了,我们还把黄帝新娶的老婆拐跑了。”
狂魔中发出仿佛风箱拉动般的笑声,“那黄帝一定气死了吧?”
“当然气死了,他恨得想杀掉你,但是没能得手。”
“是啊,我很硬,他砍不动我的。”狂魔说,“可我不记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就个傻瓜,现在还是个傻瓜,大傻瓜!”魑魅忽的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是涿鹿城四少,我们那么熟,会不会都是傻瓜?”狂魔问。
魑魅不笑了,抱着他的头,“是的,我们都是些傻瓜。”
“有你在真好,能帮我记着以前的事。”狂魔说,“我不怕别的,就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魑魅把脸蛋贴在他的面甲上,“这么露骨的情话,你以前可说不出来。”
“那云锦呢?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叫这个名字的人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走。”狂魔又说。
“你再说那个名字一次……我没有听清。”
“云,锦。”狂魔一字一顿地说。
“再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心痛啊?会不会鼻子酸酸的啊?会不会有点想流眼泪啊?”魑魅坐起来,左左右右拍打他的脸。
狂魔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可是我没有心,也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
“真可怜,要是以前那个懦弱的你,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鼻涕眼泪已经糊了满脸吧?”魑魅握拳砸在铁甲的头盔上。
“只是每次想到,总觉得有露水结在脸上。”狂魔说,“湿的。”
魑魅轻轻擦拭他的铁面甲,面甲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滴,越是接近那两个漆黑眼孔,越是密集。
“别哭啦,再哭你会锈掉的。”魑魅说。
“这就是哭么?”狂魔说,“再跟我讲讲云锦的事。”
“她是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她家的大屋高耸入云,每个女孩都被养在里面,只能看见井口大小的天空。可云锦生下来就有雪白的羽翼,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展翅飞走,她家里的人没办法抓住她。她像是燕子那样高飞到云的上方,然后舒展羽翼让风带着她在那里飘上几天几夜,她自己却睡着了。她飞到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天空是漆黑的,像是一层黑色玄武岩的墙壁,星辰像是宝石那样镶嵌在上面,下面是白色的云,没有人能伤害她,也不会有人吵醒她。”魑魅轻轻地说,“我们涿鹿城四少和云锦是好朋友,她有的时候会带我们飞去东海,我用妖术在海上结发为舟,风伯令风吹我们远渡到蓬莱,雨师掌舵,云锦就在船头吹笙,海兽龙怪听到她的音乐都乖乖地沉入海底,没人会伤害我们。”
“那我在干什么?”
“你在我们中一直是最没用的那个,所以你什么都不干。”
“哦,是这样啊。”狂魔说,“那云锦总是飞在天上,又怎么会和我一起走在路上呢?”
“因为你不会飞啊,傻子,她为了和你一起走路,就把羽翼收了起来,降落在地面上。但是地面上很危险,又很多人会伤害她,所以她很害怕。”
“哦,那么说来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好朋友,”魑魅蜷缩着贴在他胸前,微微颤抖,眼泪无声的滑过脸庞,“一起欢笑……一起奔跑,那时候,涿鹿城的天空是碧蓝的。”
太阳升起,数千年前那场改变整个中原命运的战争就如此开始了。
半边天空上太阳炽烈如火焰,半边天空里阴云密布,暴雨狂风,惨碧色的气从妖魔们身上散入天空,结作悲伤的云。轩辕部的勇士们披着金色的日光向南,妖魔们的铠甲上飞溅着雨水向北,在光与暗交际的地方他们相遇了。戈戟纵横,英雄们斩杀,妖魔们咆哮,远古的大地上烟尘弥漫,高山之巅求乞的巫师们散发如旗赤身而歌,鲜血在灼热的光之下汽化,战场上弥漫着红色的雾。
黄帝在龙车上远眺,六龙夭矫,云流涌动。
左路应龙军正迎战雨师率领的五万魔头,右路英招军面对的也是五万魔头,中路是风后带领的云师精锐,和对面的十万魔头对峙。那些妖魔的头领盘膝坐在远处的高山之巅,膝盖上放着黄帝熟悉的一柄犬牙战斧,身边偎依着妖娆的女人。风后未敢轻动,那座山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绿色头发的孩子,打着一柄巨大的红油纸伞,瓢泼的大雨打在他的伞上。
黄帝又一次地想念大鸿,如果大鸿还活着,可以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
而他现在只能握紧尚方宝剑的剑柄,在流云之上感受着强烈而寒冷的风。
昨夜他问过巫师这一战的胜负,巫师以龟蓍占卜,可用火焰灼烧龟甲,龟甲忽然就裂成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