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我的帝王生涯-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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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沮丧而绝望的心情有关。我不愿意向御医索取治病的灵丹妙药,对于后妃们形形色色的窥测方式装聋作哑,拒绝所有的诱惑和暗示。我觉得我正在以最悲壮的姿态迎接末日来临。
那是我最后的帝王岁月,我心如死灰,忠实的奴仆燕郎替代了美貌的妇人,终日陪伴在我的左右。我记得一个雷雨之夜,我和燕郎秉烛长谈,细致地回忆了年少无知时的宫廷生活,当然谈得最多的是那次在品州城的微服出游,我们互相发现品州城闹腊八的人群给对方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夜空中雷声轰鸣,清修堂的建筑被暴雨流水溅打出一片颤栗之声,榻边的烛光摇晃了一下后遽然熄灭,黑暗中闪雷的金光使我从龙榻上一跃而起,我想去关上窗户,但我的手被燕郎抓住了,燕郎说,陛下别怕,那是一道闪雷,闪雷从来不进帝王的宫殿。不,也许闪雷恰恰击中我的头顶。我惊悚地凝望着清修堂外的树枝在风雨中飘摇,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我对燕郎说,我只相信灾难正在一步步逼近大燮宫,燮国的末日就要到了。燕郎以他的惯有的弯曲的体态站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听见了他哽咽的声音,酷似一个悲泣的妇人。我知道燕郎理解了我的恐惧,我的哀伤。
假如我能躲过灭顶之灾,假如我能活着离开大燮宫,燕郎,你猜我会去干什么?去寻找品州城的杂耍班子,去走索。
对,去找那个杂耍班子,去走索。
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滚木。
我紧紧地抱住了燕郎的肩膀,在这个不祥的雷雨之夜,我和一个出身低贱的大太监相抱而泣,提前哀悼了八年帝王生涯的结束。
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光禄大将军端文和西北王昭阳并辔而行,驶出品州城的城门,他们的身后是一支绵延数里的风华正茂的军队,旌旗遮天蔽日,号角声响彻西北大地。这支万人军队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向燮国京城推进,第三天早晨到达了京城以西六十里的池州地界。
第三天早晨爆发了燮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池州之战。部署在池州防线的一万官兵与叛军短兵相接,血肉横飞于池州城外的田野和河流之中。那场战役持续了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无数,到了次日中午战死者的尸体被幸存者抛入池河,以利腾出足够的空地作最后决战的疆场。那些死尸堵塞了池河的河道,形成无数活动的浮桥,恐惧的临阵脱逃的官兵就从死尸浮桥上偷偷越过池河,带着浑身的血腥味向家乡逃亡,沿路丢弃的兵器后来被当地农人改铸成犁锄农具和运草车的轮辐,成为这场战争永久性的纪念。
我心爱的战将吉璋被端文的轰天戟敲下马背,预告了池州之战以官兵惨败而告终。端文把吉璋的尸体拴在马腹下沿河岸急驰了一圈,他额上神秘的刺字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发亮。白马所过之处,残余的官兵都清晰地看见了端文前额上的刺字,燮王,他们被那道光环所慑服,燮王,燮王,他们像一丛秋草被端文的旋风席卷着,跪伏在那匹白马下俯首称降。六十里以外的大燮宫沉浸在死亡气氛中,我在角楼上远远地看见一辆辎重马车停在王后彭氏的烟霞堂前,来自彭国的黑衣武士在车前车后忙碌着,他们奉彭王昭勉之命将公主接回彭国躲避战乱,我依稀听见了彭氏沙哑的哭声,我不知道她在为谁而哭,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次去而不返的行程?我第一次对这个骄悍任性的妇人产生了怜悯之心,她和宫中的所有嫔妃一样,红粉幽梦突然惊醒,她们将陪着一个倒霉的帝王坠入黑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
那天正午我枯立于角楼凭栏西望,视野里除了湛蓝色的天空和京城的灰黑色屋顶,就是几缕赶路商贩的马蹄腾起的黄尘,京城的百姓在战祸来临之际闭门不出。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五十里以外的最后的战场,看不见我的蚁群般蜂拥于街市的布衣子民。我的心空空荡荡。后来我听见角楼上的大钟被谁敲响了,我知道那是丧钟的声音,但是角楼上空寂无人,也没有风吹过,我不知道是谁敲响了丧钟,于是我注意到那根黄棕编织的钟绳,它在凝固的空气中神奇地律动,不可思议的是我在钟绳上发现了八个白色小鬼,它们竟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它们攀附在钟绳上敲出一种冰凉的死亡的钟声。我不记得是从哪儿拾起了那册灰尘蒙蒙的《论语》,僧人觉空远离大燮宫已经多年,临别之际他要求我读完这部著名的圣贤之书,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此事,我把沉重的书册摊放于膝上,目光所及却是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读完这部《论语》。后宫里到处可闻妇人们哭哭啼啼的声音,宫监和宫女们神色凄惶,在亭台楼堂之间像无头之蝇一样转来转去。我母亲孟夫人带着几个手捧白绢的宫监出现在贵妃们的居所,白绢赐死的仪式已无需用语言表达,孟夫人眼含热泪,亲眼督察了兰妃和堇妃自缢于屋梁的全部过程,最后她将剩余的那条白绢带到玩月楼。身怀六甲的菡妃对孟夫人进行了疯狂的抵抗,拒不从死,据说她用一把剪刀剪断了白绢。小天子还未降生,我绝不能死。菡妃抱着孟夫人苦苦哀求,别让我死,假如一定要死,就等到小天子降生以后再赐白绢吧。
你怎么这样糊涂?孟夫人也已经泣不成声,她说,你太糊涂,难道你还能有那么一天吗?即使我免你一死,端文也不会放过你,端文的人马马上就要进宫了。
别让我死。我怀着天子,我不能死。菡妃尖厉地叫喊着,赤足跑出了玩月楼。孟夫人看见菡妃披头散发地朝冷宫的方向跑,她猜菡妃是想将自己藏匿在冷宫的废黜嫔妃中间。孟夫人制止了宫监们的追赶,她苦笑着说,糊涂的孩子,这样一来她会死得更惨。冷宫里的那些妇人会把她撕成碎片的。菡妃在迷乱中选择的藏身之处果然就是她的停尸之地。后来我听说她闯进了黛娘的囚室,她让黛娘用干草把她埋藏起来,黛娘照办了。黛娘的舌头早就被割除了,她不会说话,黛娘的十指也已被铁钳夹断,因此她朝菡妃身上埋干草的动作显得迟缓而笨拙。后来黛娘依靠她唯一的健全的双脚疯狂踩踏草堆下的菡妃,直至菡妃的呼救声渐渐衰竭,枯黄的干草染上一层稠酽的血红色。
我没有看见陈尸于冷宫干草堆上的菡妃。也没有看见我的骨血是如何被一个疯狂的废妃活活踩出母胎的。在大燮宫中度过的最后一天对我而言是静止和凝固的。我手持《论语》等待着灾难临头,心情竟然平静如水。后来从光燮门那里传来沉闷的木桩破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见燕郎垂手立于门外,他用一种冷静的语气禀告道,太后娘娘薨了,菡妃薨了,堇、兰二妃也已薨了。
那么我呢?我是不是还活着?
陛下万寿无疆。燕郎说。
可是我觉得我正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死去,恐怕我来不及读完这部《论语》了。
杂沓的马蹄声终于像潮水一样冲破光燮门涌入王宫,我用指尖堵住耳孔说,你听见了吗?燮国的末日就这样来临了。八年以后我和我的异母兄弟端文在宫墙下再次相遇,他脸上的仇恨和阴郁之光已经消失,作为这场漫长的王冕之战的胜利者,端文的微笑显得疲倦而意味深长。相视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流年,多少年的宫廷烟云从我眼前一掠而过,白马上的那个英武的百折不挠的身影确确实实是先王的化身。你就是燮王。我说。端文会心地朗声一笑,我记得这是他的唯一的笑容。他仍然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中有一种古怪的怜悯和柔情。一个十足的废物,一具行尸走肉,当初他们把黑豹龙冠强加于你的头上,是你的不幸,也是燮国百姓的不幸。端文跨下白马朝我走来,他的黑色披风像鸟翅一样扑闪着,卷来某种酸涩的气味,他前额上的两个青色的刺字散发着网状光晕,刺痛了我的眼睛。看见我前额上的刺字吗?端文说,是先王的亡灵留下的圣诏,我原本想让你第一个看到它,而后从容赴死,没想到一个老乞丐的打狗棍改变了整个命脉,现在你成了最后一个目睹者,谁是真正的燮王。你就是燮王。我说。我就是燮王,这是整个世界告诉我的真相。端文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做了一个令我愕然的动作,他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抚摸了我的脸颊,他的声音听来是平静而深思熟虑的。从宫墙上爬出去吧,端文说,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个庶民,这是对一个假帝王最好的惩罚。爬出去吧,端文说,把你最忠实的奴才燕郎带上,现在就开始你的庶民生涯吧。我站在燕郎柔软的肩背上,我的身体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升起来,渐渐远离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之地。宫墙上野草伏在我的手背上,锯齿形草叶割痛了我的皮肤。我看见宫墙外的京城,一只沸腾的悬浮的太阳,太阳下的街衢、房舍、树木如山如海,那是一个灼热的陌生世界,我看见一只灰鸟从头顶飞掠而过,奇怪的鸟鸣声响彻夏日的天空。亡。。。。。。亡。。。。。。亡。
第三章
我的庶民生涯开始于这个闷热的夏季。京城的空气凝滞不动,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沿途挥发着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养的狗犬在门檐下安静地睡眠,偶尔抬头向陌生人吐出猩红的舌头。店铺酒肆里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号的叛军从街角集队而过,我看见了枣骝马上的西北王昭阳,看见他帐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将簇拥着昭阳和他的双环黑旗。西北王昭阳白发银髯,目光炯炯,他策马穿越京城街头的表情自信而从容,似乎一切都如愿以偿。我知道就是这些人和端文联手颠覆了大燮宫,但我不知道他们将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龙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饶的国土和丰厚的财产。现在我和燕郎已经是布衣打扮,我骑在一头驴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环视兵荒马乱的战争风景。燕郎肩背钱褡牵着驴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随着这个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他将把我带到他的采石县老家,除此之外我别无抉择。我们是从京城的北门出城的,城门附近戒备森严,来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严厉的盘诘和搜查。我看见燕郎用一块丝绢将两锭银子包好,塞在一个军曹的怀里,然后毛驴就顺利地通过了城门。没有人认出我的面目,谁会想到一个骑着毛驴的以竹笠遮挡炎日的商贾青年,他就是那个被贬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遥望了大燮宫,那片辉煌富丽的帝王之宫已经成为虚浮的黄色轮廓,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留给我的只是梦幻般的记忆。朝采石县走也就是朝燮国的东南方向走,这与我当年出宫西巡的路线恰恰反道而行,东南部一往无际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对我来说是陌生而充满异邦情调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庐就有多少男耕女织之家,广袤的乡村像一匹黄绿交杂的布幔铺陈在我的逃亡路上,我与世俗的民间生活往往隔着一条河渠、一条泥路或者几棵杂树,他们离我如此之近,打谷的农人一边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谷,一边用淡漠而浑浊的目光观望看官道上的赶路人,蹲在河塘边浣纱的农妇穿着皂色的布衫,头髻用红布条随意地绾起,她们三五成群地挤在石埠上,用一种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测你的身分和行踪,有时候从棒槌下溅起的水花会飞溅到我的脸上。他是盐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