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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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无法描述地发生的。玖从女生宿舍窗口往外拿东西(让我们来猜想那是一条内裤还是一个避孕套)时,被高大的焦老师大喊一声从背后抓住了瘦骨嶙峋的肩膀。善于顺藤摸瓜的焦老师联想到了上年前年上前年发生的丢东西事件,就一桩一桩问玖。问了一晚上,玖满不在乎,但是不幸她在上年前年上前年确实跟其中几起事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关系。玖满不在乎,但是玖死定了。玖死定了吗?
事情到这个地步差不多可以打止了。有些我再补充一下吧。我在5月30日被告知校务会已经研究决定把我放回去算了,顺便取消我当年高考资格。玖我不想说。我之所以留到7月6日才回家把脸伏在娘膝头睡去,乃是因为我想延迟娘伤心佯怒,也因为我想跟亲爱的同学多说话。他们谁都不知道,在深夜凉露里我听着黑夜低语,生出很多被误以为是强说出的愁,还有我坐在巨大操场的中央,独自憔悴,忧伤,寂寞。
在最后呆学校的日子里我和刘子子像对恋人一样说很多的话。就跟玖给我说的一样多。
我反复说刘子子我祝你高考成功,玖反复地说1999年5月我们睡过后我就再也没做过那种事了玖说那事是坏事吗那事比你拿你娘的血汗钱还高明一点呢但是我真的没有再做那事你真的要我说出口来你才相信我为你在改变自己吗我他妈才不想改。玖说她那天伸进手只想抽根烟,她看见那床上有包烟,她说她一盒烟抽完了我还不下课她等不下去了身上又没钱。我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拿人家的烟不也是偷吗?我恨她说我拿娘血汗钱时眉宇之间以及嘴角那股嘲讽神气,我心里想学校是傻子呀不调查清楚就乱弄人吗,我想晚上那么黑你看得见一盒烟你别骗人了。
等到我回家那天,等到我回忆起在刚刚打碎的路灯下发生的事情,玖啊,玖啊,她不知去向。那一帮男女说她不知去向,说她一定到广州做去了啊,她天生就是做那个的料嘛。我闭上还算清澈的眼睛,并不拍手,并不哭泣地走远。玖,你比我更大的眼。你白白的脸。你的手。还有你那我只看过一次的背。
1999年7月6日,我数着路边的鸟声,慢慢走回二十里之外的家。娘正拿那件红颜色花衣服在拆。娘说:小哎,你回来啦,你看这件衣衫,再做一条短裤多不多?
娘……娘。
娘,我不高考了。放下背上肩上手上的东西,我说。
……让你不要和妹子家胡耍吧。现在讲还有什么用。娘拿起针,照着光,穿上线,刺下第一针时,刺中了手指。我第二次看见母亲流血。我可以说那次因为高兴,而这次因为伤心吗?请求你告诉我。
我拿了一条矮登,坐到娘身旁。我说娘我有点累。娘放下手中花衣衫,手缩回去时顺便摸了一下我的头,但马上收回了。夏天像在抱着我,我感到娘的眼睛和嘴唇像小兰,手臂和颈子像刘子子,手指和指甲像玖,怀抱像她自己。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娘,娘一直在看白晃晃的太阳;我不知道娘看到了什么,不说话伏在娘膝头,我睡着了。
我这次回家,高中就毕业了。所有的东西都带了回来,包括用剩的一卷卫生纸。我试着跟爹下田,这时早稻正抽穗,凸肚子,同时稗子也长得高高高高。爹说我们去扯稗子,你吃不吃得消?
(5)
太阳烤大地像灶眼里煨一个红薯。我两天之后就中了一次暑,三天之后又中了一次。娘用烧酒给我刮痧,我脊背正中的红印印像几只蝎子睡死在那里。
烧酒用了半瓶,我转而开始玩命地拉肚子。那卷卫生纸很快用完了。我说娘武元那里有卫生纸卖吗?娘说买卫生纸做什么,不是城里人家你买这卫生纸干什么?我说跑肚子没卫生纸怎么行,没卫生纸……
娘打断我,娘说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上好哩。
我说娘!娘,我不买了,算了。我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又拍一巴掌。三巴掌拍完之后我就到灶眼塘里抽了一根毛柴。
我日见消瘦,娘也担心了。我拉肚子像打开水龙头,冲出白色的稀水。卫生纸也用不着了。娘说小哎你怎么啦,你不要吓娘。娘把许多中药放到一起煎了给我喝,加了很多砂糖,让我爱上了喝药。
有一天我看起来似乎好了一点,娘就煮了顿肉表示庆祝。我有想跳的兴奋但还是跳不起来,我只得拍一下巴掌从床上撑起来说:娘,我想买卷卫生纸,一块半钱就要得。
我跑厕所频繁得近于心跳,那些未经加工的棍棍片片刮得我那里比手掌最痒的时候更痒。(所以,主人公已经把手掌的痒意渐渐淡忘。那只是过去了的一个习惯了。有时它会回来,但已经是过客,不是主人。)
娘转身上楼找钱。
有一天我看起来好了一点,我拍一下巴掌从床上坐起来说:娘,我不如去街上卖些什么小东西,十几块本钱就要得。
有一天我好了一点,我拍着巴掌走到退堂里对正在煮饭的娘说:娘?娘,我去荷香桥批些卫生纸卖吧,娘你讲要不要得?
荷香桥街上出现了一个戴面具的人。
这里拆了一栋98年7月盖好的大房子。原先的地基上剩下一个水泥平台突出地面。一间房那么宽,可以摊开薄膜纸摆小东西卖。位置太好了,比黄金还好,过往行人总要看一看,摸一摸,甚至买一买。聪明人不愿交不明不白XX费,但不辞辛劳,就不希望新房子在今年10月便又盖起来,好卖小东西;不到共产主义就不盖才好,不过盖了马上拆掉也差不多。人们认为98年盖的房子99年就拆掉一定是为了方便他们;每卖出一把木梳,一个塑料发夹,一包尼龙袜子,或者一条印花短裤,他们就大声说:政府做了好事。
戴面具的人,正好站在台子中段。戴面具的人在唱一种歌谣。
面具不是孙悟空的,不是猪八戒的,是唐老鸭的。唐老鸭扁嘴巴里送出那一种歌谣:各父老各乡亲卫生纸卫生巾样样一块钱一斤男女老少个个要拉粪拉粪之后切切讲卫生莫为省钱次次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匆匆刮屁眼哪晓得咯样真真最伤身最伤身最伤身快快讲卫生男孩子女孩子都围在边上看。全镇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来了一般。电视里没有人戴着面具唱这么漂亮的歌,他的面具比正月里唱土地菩萨的人戴的还好看,一下他们就学会了这歌谣,哄笑着参差地跟着唱了。
戴面具的人的脑壳随着他拍的节奏左右转动像老爷爷在读一本据说很好的书。那节奏是他的左手拍着右手一包好看的卫生巾时跳出来的。底下的小家伙们,戴面具的人边唱边想,小家伙的乐感可真好。阳光爬在脊背上时,他看见底下一片粉红色的牙床,好看得紧,可惜他们都不买卫生纸。
为什么他停下不唱了呀?一个小女孩把小小手塞进比手更小的浅浅裤兜,好象那里很痒。但戴面具的人看见她踮起脚尖之后举起的手指里,是张十块的票子。票子像一面旗帜抖着。她的另外一只手的食指则指着他的脸,他诧异,就停下不唱了。
我要那个,那个!她瞪大了眼,微微嘬嘴喊。她要什么?
不怀好意的男孩立刻怪异地学起她的声音。他走近她。她脸已经通红,红得把眼睛也带红了。
她要的是面具。把花五毛钱买来的塑料唐老鸭摘给他,无法要她的钱。一个原因是他身上虽然留足了车费,却已找不开女孩子的票子。
看啊,女孩子提着面具欢跑远了,一群小孩一哄而散,就个男孩朝女孩子的唐老鸭追去。现在戴面具的人已经不是戴面具的人。他的脸在病后显得白,面具捂出的一层细汗开始走失于空中。令人意想不到的,他啪地拍了一巴掌,好象小孩子们的身影还留在原地,他要把他们拍散,好回家。
他抬起手腕,按了一个按钮,电子表显示出日期:(1999)7月20日。
抬起手腕的人就是我。我实在不想在荷香桥被小兰撞见,所以戴了面具,并欲盖弥彰地在叙述过程中使用一个第三人称代词。
小兰在荷香桥开理发店已经两年了,娘告诉我的。她还以为我考上什么大学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次在黄瓜冲放牛时我说的要娶她的鬼话?和玖的事情,村里只有娘知道。娘对爹说小哎怎么身体突然就不好了呢,连考试也不能考了,娘说小哎成绩这么好却撞上身体不行真是坏得不能再坏的运气,娘说要是没生病小哎早考上了啊,娘说哎,唉——娘说孩子他爹你看小哎前阵子拉得那么凶火,我还以为他要把命拉掉了呢。
我怀疑娘在给我喝的药水中,加入了有助于泻肚子的东西。这样就使我看上去更像她说的那回事。爹也真的没问任何别的话,他只问我:吃不吃得消?
我从荷香桥回到家里,看到娘正在准备一些东西。一沓纸钱,一把香,一堆鹅梨,几个水蜜桃。我说娘,口干死了,哪里来的桃子?
娘说你吃个桃子吧,吃两个也要得。吃三个也要得,留下九个就行。娘说还有鹅梨,等我称一下你再吃,要留下六斤九两。
我看一看娘,看一看纸钱,看一看香,问娘,今天是什么日子?
娘说你这一段运气不好走,我明天带你去朝阳庵烧饿香。你吃了东西,把一身洗干净,把肚子拉干净,拆一包卫生纸来用,剩下的你也不要再去卖了,你给大奶奶送一包过去,给二奶奶送一包过去,给三奶奶送一包过去,给二娘也送一包过去。不要说是擦屁股用的,你说擦桌子呀,抹手呀,引火呀,塞脚趾头呀,都可以。还有几包留下家里用,明天路上也带一包。
我这时已吃完一个桃子,扔下桃核的动作也完成了。我拍了两下巴掌把手上的残皮去掉,我说,娘,烧饿香呀?
娘说恩。
我说像大爷爷那样呀?
娘说恩。
大爷爷就是我爷爷的哥哥。大奶奶就是大爷爷的老婆。大奶奶有一年病得快死了,大爷爷就去南岳烧饿香。
大爷爷给我爷爷托付了一些事情,就上路了。他拿了一条板凳,六斤九两鹅梨,九个水蜜桃,九寸纸钱,九十九根香,就上路了。每走一百步,大爷爷,就把小板凳放到地上,把膝盖靠上去,把头低下,双手合十但没有声音,朝南岳的方向拜一拜。他路上只能吃桃李果子只能喝井水,连米饭也不能吃,连包子也不能吃,更别提肉包子了。
就这样走了五十九天之后,大爷爷跨回自己的家门。你认为他的健康状况如何呢?大爷爷其实跨进门槛时就已病倒。大***病好了,于是大奶奶经常扶他到坪里晒晒太阳。病了十九天,大爷爷死在床上。夏天的闷热的夜里,身躯就冷了。
现在娘要带我去烧饿香吗?
我这样想着大爷爷烧饿香的事。我记得朝阳庵比南岳近多了,但说起来也不算太近。我想着大爷爷死去的事,又想着第二天早上的事。夜翳大概就在那时四合,黑夜象握在手里,骑在胯下,又象拥抱着我咬着我。小兰,刘子子,玖突然都成了朝阳庵的菩萨,一个是王母娘娘,一个是灶王娘娘,一个是观音娘娘。而我的娘跪了好久才到斋巴岭。我忘了带板凳跪得两个膝盖都是血。我什么也看不清娘说小哎来娘领着你的手。娘把我手拉住要我朝那个黑黑的庵堂拜,我说我流血了娘你看,我说我今天才吃了一个桃子一个鹅梨我要先和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