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坡-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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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坏事变好事的哲学规律,在脑里构想着那些动人远景:到了明年,他将以菲中第一名甚至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最高学府北京大学。
这年里最坏的季节跟着到来。十月底天气突然转冷,转冷后的天气总是阴沉着脸,寒风把树上的枝丫卷得满地萧瑟。十一月头上落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随之成了雪花飞溅的暴风雪,地上的雪堆积有半尺厚,菲中的人行道上积起厚厚的雪泥,积雪融化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没见少,融雪后天气寒冷,道路几乎无法通行。辛方生每天除在教室上课的时间外,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在寝室被筒里度过,他衣服单薄,无法抵御严寒侵袭。每天上课铃拉响后,他蹒跚着赶去上课,回寝室时积雪泥水钻进他那双破胶鞋里,在里面冻湿的双脚,长满了冻疮,使他感到从脚底疼到全身。他的双手也已僵硬,红肿得象鼓起的血馒头,最感苦恼的还有每天在饥寒中面对冰冷的蒸饭,小瓦盆子的食物摆在食堂的走廊上,方生吃了自己的那份,胃里感到冰凉难受。端起剩饭赶回寝室,用开水重新泡开下咽,报纸封严的窗户上掠过嘘嘘的瑟瑟的风的哨音,他不敢面对外面可怕的世界。
这当儿,他在政治课堂上也嗅到了使人心弦绷紧的气息,报纸上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连篇累牍,使人感到不知要出现什么政治气候了。春节过后又出了一个《二月提纲》,接着就开始批判这个提纲,再接着又批《三家村》、《燕山夜话》等,菲中所有师生参加了深入讨论文艺界两个阵营的对峙形势,他不知复读后的高三最后的学期又会出现什么新的不测,他心里感到惶惶。
春天的风已不再那么温柔,没有人再到南操场的桃林中温课吟读。那儿是菲中环境最幽雅的地方,每年在三月的和风里,桃花盛开数里的园林,粉红色一片,温馨的气息从四处向校园中溢来,到处都是花香的气息,使人感到舒适而愉快。马路两边的花圃里绿芽频生,显得春意盎然。那时每天都有新鲜的足迹,晨读的人们来来往往,花儿从叶丛中探出头向他们张望,报春花和梅花交互映衬,显得煞是迷人。往年每当这时辛方生都起得很早,捧着书到那里阅读,而现在他不再去了。
菲中的南操场接连南桃园,从操场南边沿开始,往南尽是桃林,它究竟有多么辽阔,方生一直也弄不清楚,据说桃园的尽头是一条水沟,它是菲河流经菲镇的一个分支,那里是一望无边的原野,春夏时绿荫遍地,沿着那些紫色的雾岚荡漾,散布于低洼的田野和河滩上,直到和菲河上的雾气融为一体,小溪和流水无拘的流淌,冲开桃林的一角,发出动人心弦的鸣唱。当五月来临时,每天蓝天如洗,阳光和照,西南风轻轻拂荡着,一切草木欣然复苏,菲中就披开她的秀丽的发丝,和着岸边一排排杨柳微微摆动,望上去象是一道道翡翠的屏风。辛方生有时会独自一人,躲在桃林中练习功课,思考什么,自由自在没有人监视,那是些令他心旷神怡的美妙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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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湘如
但在此刻,菲中又笼罩在另一种阴郁的气氛中,整个校园显得萧瑟而凄切。关注国家大事的老师们开始议论,一场大风暴将会来临。辛方生听从他们的劝告,早已把《野草》的一些旧资料烧了。有人提出尖锐的问题:“那个《野草》学刊会不会重新招来祸害?”林诗燕坦然地对方生说:“上面已有过结论。我们又没有反党,怕什么?”但方生心里仍感不安。
春夏之交,气候更加沉闷,菲中的人们都似乎在彷徨中等待什么。这时刻,老天又忽然
变了脸,象发了疯似的,把连天的阴雨泼在菲中的土马路上以及校园周围庄户人家的草屋顶上。这雨淅淅沥沥连绵数十天,在菲中的屋檐上哗响,在泥沟里流动,菲镇中学的许多瓦屋椽子上,已经长上了一层暗绿色的阴苔,学生寝室那些因缺少经费修缮的房屋,在风雨飘摇中几乎倾塌。每天早晨,一把把油纸伞从风雨中走出,向一个方向晃动,这是教师们去参加集中学习的标志。校园里充塞着一股大学习大批判的气氛,令人感到形势莫测。
一个清晨,辛方生刚刚起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震惊,接着是林诗燕慌慌张张地冲进了他的寝室,劈头一句就是“方生,出事了!”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连忙涮好牙洗完脸,跟着林诗燕往外跑。他们一直穿过了校园,来到了人流云集的南操场。他们见操场一角竖起的宣传栏上,正围着一圈一圈的人,他们伸过脖子,急着往人群中看去,只见赫然醒目的大黑标语上写着一行字——
《从〈野草之歌〉看〈野草〉的反动本质》
辛方生顿时发愣,头脑嗡嗡。林诗燕立即又拉住他的衣角向一边拽着:“你看,这边还有!”
辛方生又向另一边望去,只见上面刺目地写着一行题目:《揭开菲镇中学的“三家村”内幕》……
辛方生再扭头看时,无数双恶狠狠仇视的眼光都一齐向他射来。他头脑昏沉,轰轰欲裂,眼帘低垂,不敢看这些愤怒的人群的眼光。他急速地从人群中往回走,那无数双恶狠狠的眼睛都在盯他,咄咄逼人,冷观蔑视,嘲弄讽刺,怀疑惊恐,一切眼神都有……他在无数炙人的目光中踉跄撤退,象在光天化日下溜走的小兔,他委实不敢面对周围熙嚷的人流……
他回到寝室,百思不解。林诗燕也跟着走进来了,她说那些大字报是肖兵和章小春他们联名写的。她已看过详细内容了:“说《野草之歌》是反动宣言,‘野草’是象征红旗下的反动青年,它们要冲破党的‘土地’的压力,去实现自己复辟的‘梦想’……《野草》刊名更为反动,是要用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代替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参天大树’……”
辛方生听林诗燕一说更加懊丧,他心里砰砰乱跳,倒不是大字报内容让他恐惧,他害怕的是那个章小春,他如今已是团委书记,他这个高干子弟比他的哥哥章大春恶劣多了,方生一直害怕此人。几年前,章小春刚从菲城转到菲镇中学时,马上就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处处欺侮方生。都说他在菲城上初中时就搞恋爱,整天与一些社会痞子在一起闲混,到菲镇中学不久,他又盯上了王艳芳,每到学生会搞活动,他总是缠着王艳芳不放。莫之仁尽管也打王艳芳的主意,但他毕竟没在公开场合对她动手动脚,而章小春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公开调戏王艳芳,那是在菲河边的一次会上,他竟然趁别人不注意时,冷不防把手伸向王艳芳的胸前捏一把,还嗤嗤地笑了很久,艳芳当时就气愤地跑回去向父亲告状,但王政才正在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往上爬,不仅未加追究,还把女儿骂了一顿,弄得王艳芳好长时间不愿在学生会工作,见到章小春就躲避。章小春偷鸡不着十分恼怒,后来听说王艳芳在菲镇中学独与辛方生亲近,所以就更加对辛方生恨之入骨了……
辛方生独坐在寝室中,感到郁闷而忧伤,他不知道命运又将怎样折磨他。这时校园中响起了紧急的集合铃声,接着就听到四处纷沓的脚步声,一个尖利的声音叫喊着:“快到——南操场——集合啦!”他跟随众人跑到操场一看,只见章小春正在人群前慷慨呈词发布号令,他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要在菲中开始了!阶级敌人就在我们眼前!还有那些背后支持的教师们,要把他们统统挖出来示众……反动的《野草》上连到省里,下连到菲中,我们万不可等闲视之……”他的声音被一阵阵狂欢压倒,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楚。只见他一挥手,人群就哗的一声散开了。方生在懵懂之中,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寝室走回,他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边走边议论着,那男的正是章小春,女生是肖兵。
肖兵说:“其实辛方生这个人不一定很反动,他只是学习太用功,有名利思想……再说又是复读生……”
“你是心慈手软了?要知敌人的诡计是隐藏很深的呀!”
“过去听说王书记女儿常与他在一起,现在人家已经读大学了,他还在复读,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联系了!”
“我不会饶了这个敌人!”
“可辛方生哪是你的对手?”
“你小看这个人了?”
“你能怎么办?”
“对待敌人就要毫不留情!”
“听说辛方生的材料一直在公安部门放着。上次让他蒙过去,这一次赶上运动,可能会抓他了?……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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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内部机密。反正他逃不了无产阶级的掌心……”
一道阴暗的黑障横在辛方生眼前,他的脸上露出可怖的阴影。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陷井。正在到来的生活如同幽深的莽林,那么神秘而阴森。他硬着头皮向寝室里走去,一路都在不停地想,想到工作组在动员大会的话:“搞一切地下组织,都是非法的反革命活动,对那些反动的文章,反动的刊物要彻底揭穿。”他又想到刚从报上看到的话“要抡大
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他愈想愈害怕,连脚步也渐渐挪不动了。
菲中已有大批教师被打成“牛鬼蛇神”、“反革命”、“特务”。林士杰老师遭遇最惨,他被监禁在厨房后面的一间煤屋里,门框用封条拉成几条空隙,吃饭时工人从封条缝里给他递饭,他伸手接进去,如不小心破坏封条就要受到严惩,另外还在屋里放进去很多毒蛇,不准他乱躲乱动,如乱动时身上沾上了煤灰,一经发现又要受到更重的严惩……
方生变得敏感而警惕,他特别关心起政治来,最近他还看到一段让人害怕的话,那是在一张报纸的头版头条上登载的中央批转《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和部署》中的一段话:“对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高中应届毕业生经过批准,可以批判斗争和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方生为这段话终日担忧,果然不出所料,工作组对他的态度明显地严了起来,他已成为公开审查对象,等待着上头的结论。每当傍晚,太阳把它有限的余晖照在大字报布满的墙上,洒进他顾影自怜的窗前,他就低眉凝思不能自制,等着那一个个不眠之夜的惶惚时光的到来。
书是读不成了,大学梦也成了泡影了,十几年的幻梦成了可怕的未可知现实,他感到心灰意冷。
这是盛夏里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他一个人睡不着,又一次跑到教学楼中,在那里独自整理冷落着的课本,校园里的人都不知上哪去了。他正感到孤独,突然一阵悠扬的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又是象一年前的那只百灵鸟的音乐,婉转而清脆地直灌入他的耳鼓,他仔细辩听,又听见了那熟悉的美妙的声音——
五彩云霞空中飘,
天上飞来金丝鸟……
那歌甜润的旋律又是在他的耳边荡漾,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四周望望,仍是不见人影。他刚要低下头。那歌声却离他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他屏住呼吸聆听,缭绕的歌声又是随着一阵轻轻的脚步一直向楼上飘来。
他奇怪:在这种时候还会有谁唱歌?
当他正凝眉思索时,又是有个人轻轻地推开门,站在他的面前。他真的惊叫了起来:“艳芳!以是你!你是艳芳!”
“是我。”王艳芳满脸红艳地微笑说,“我看见这间教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