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3:云雨江南-第2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对外开放,那你们收藏这些档案来做什么?”
……
“那你,和你们的档案馆,有什么必要存在呢?”
“这不是你管的事情,我,我请你进来了吗?”
他感到受了很大的歧视和侮辱。他不知道这些天和人交流,怎么这么不顺利?难道是因为他那已经死去的叛徒祖父,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罪恶和耻辱,冤屈和隐情没有澄清?或者,还有什么故意向他们隐瞒的情节,不让他们去解开那一个个历史的谜团?或者,那一个谜团本身,记载得太真实、太痛苦,或者本身就不可信?还是根据什么需要炮制出来,而又不许知情人去把某些把戏揭开?越想他觉得越复杂、越蹊跷,他想,不能这么毫无收获地离去。他压低声音,尽量缓和地问:
“究竟要哪一级的证明、介绍信,才能查到我们想查的那些资料?”
过期美女把茶杯放在值班台上。
“大叛徒谭某某,他不是地下党市委书记吗?至少要我们的市委和市委的宣传文化主管部门开出的介绍信才能查。他们那段历史经历太复杂,牵涉到的人事关系,很特殊。再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你查那些档案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你是公安局、国家安全部的吗?谁知道你有没有复杂的海外关系,有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政治背景?”
我们能做什么啊!子庄想,用得着像她这样贼一样地防?
过期美女还在滔滔不绝的述说,他只觉得她那长了几颗雀斑的嘴脸抽动不止。他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不用隔着时光的隧道,隔膜的始终就是隔膜。但是,他们谁也不完全明白,世上的人们在接触的时候,要怎样才算沟通。他始终觉得,那天档案馆里的那一幕,好像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错误事情错误的延续。讪讪走至门口,他突然转身对过期美女轻声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姓什么?”
过期美女抬起那张还算干净美丽的雀斑脸,紧皱眉头,睁大眼睛,愣看着他。
他不客气地说:“瞧你那张脸!阴风惨惨的……”他走出大厅正门,望了望门额上“某某市档案馆某某厅”几个好看的仿宋字,声音淡淡地说,“或多或少,你们这个档案馆,还算我们国家的一级机关吧,作为国家机关里的工作人员,怎么可以,在普通读者面前摆出那样的一张臭脸?读者也是消费者啊!我走遍了全国的图书馆、档案馆,都没有见到过你那张脸……”
“你,你要干什么?保安,保安……”
过期美女发怒了。
终于,她还是没有叫得出保安。甩出了那几句狠话,他也似乎解了些气,慢慢地无奈地走出历史档案馆。也许,叛徒祖父,在背后支配着他们采访写作的命运,要把历史上掩盖得很深的事件继续莫名其妙地掩藏下去,或者,还是他根本就不敢、不愿面对世人,甚至“家人”?
不过,那些深深刻进家族耻辱记忆的历史事件,本身就没有多少能掩藏的东西,就像人吃饭喝水,呼吸空气一样自然。戴着黑框眼镜的革命者谭纪年没有成为叛徒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如时光渠道里流动的水,阳光下也晶莹透明,毫无故意掩藏什么的打算。只不过,党组织地下工作的特性,必须尽可能对外人掩盖,不仅包括他们的敌人。历史风暴把他推到了山中古镇的那条小河边。一九四八年,五月端午节,他在菜花地里被捕,改变了他的命运。中国革命历史教科书的某一段落,也因此而改写。某些党史资料记载,他正式被捕是那年九月。那天,秋高气爽。他妻子——或许,也是假扮夫妻的妻子?唔,当然,也不对,既然都生孩子了,还有什么假扮夫妻?——梅娅雯,正在这座城市大江南岸外国人办的教会
医院里生孩子。那是小莲祖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生孩子。纪年和他的同事,也是地下党的市委委员萧某某一起到教会医院来守护他妻子生小孩,还没有走进大门,从医院门前右侧的那株高大的桂花树背后蹿出几条黑衣壮汉,抓住他的头发和衣领,把他摁进了停在小卖部门前的美式吉普车。他手上还提着暖水瓶和牛奶。那是他在南岸牛奶场订回来的牛奶,还没有来得及交到妻子手上。妻子和他“结婚”后,一直怀着别人的孩子,他们根本就没有
同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他曾贪污党费,去找一个妓女同居的原因?而且,又有人说,那个妓女,也是他们用来做掩护的假扮夫妻。那里,正在筹建一个新的秘密据点。他被捕后,还看到过那个所谓的妓女并不是真妓女,而是
国民党特务故意安排的内线。他的被捕,很大程度是这个内线的告密。但是,后来,她也被捕并被杀害。后来查证,根本就没有这个妓女。大叛徒谭纪年和所谓的某个“妓女”的真正牵连,并不是这样。如果这样,他的被捕就成为地下党内部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本来,叛变后,他立即加入了反革命营垒,完全可以找任何女人组成新的家庭。况且,他的叛变,的确是因为阴险狡猾的审讯处长,给他安排了好几个漂亮风骚的女人作为诱饵。可惜,那些如花似玉的特务美女,都成了他不能止渴的“望梅”,偶尔给他投来点点腥味,抛几个媚眼什么的,他一个也没有沾上点腥。如果那样,她祖父不仅是叛徒,还是背叛祖母的花心男人。当然,也很难说祖母和叛徒祖父之间,有多深的感情。从他第一次被捕,一九四八年端午节到我们这座城市的解放,是第二年冬天。叛徒祖父已经成为国民党某某中校专员,在国民党特务机构的阵营里,混了一年多时间。那一年多,他在监狱里待了不到半年。他努力为他叛变投敌的那个政权效劳,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努力效忠的新主子政权,会那么腐败,那么没有抵抗力,败得那么快,那么惨!简直就像秋风扫落叶。那段时间,她祖母带着不是他们的孩子,在什么地方?牛奶场继续住下去?那么,她为什么没有被捕?要不,在乡下流浪?哪个乡下?她知不知道纪年被捕叛变后的情况?知道纪年叛变,她祖母是什么态度?纪年叛变后,据说,给过她祖母几十块大洋,作为孩子的抚养费。怎样给的?在哪里给的?当然,那个时候,不可能还有金条掌握在他手上。从叛徒被捕到解放,那一年多时间,他们是否还住在一起?究竟有没有联系?怎么联系?那时,她祖母作为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妇,不满二十岁,正在乡下某一原始森林躲避战乱,喂养孩子。他们都感到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特别漫长。寒冷冬夜,能隐约听到远处轰隆隆的炮声,空气似乎着了火。那是冰与火的岁月,他们对盼望已久的新政权的产生,或感到心灵的寒冷,或还充满火热的激情。那是一种极端复杂的感情。毕竟,身份不同了啊!实际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而且,过去的市委书记谭纪年,叛变后,瞬间成为新主子的忠实走狗,也没有脸面再和他的下级、“假扮”的妻子梅娅雯见面。
解放大军的炮火沿周边的大江、峡谷、山峦、街衢,分几个方向,向这个城市猛轰过来,那个腐朽政权的最后一块营垒,立刻变得不堪一击。兵荒马乱。他没有和谁联系,就像没头没脑的苍蝇一样,寻找自己的出路,瞎碰乱飞。当然,叛徒祖父也有了自己的主子。炮火声中,腐朽营垒的头头脑脑,也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不是向西组织公开决战,就是向南钻进山沟,潜伏隐蔽打游击。只有到万不得已的关头,极少数头目才有可能坐军用直升机逃往台湾。可是,他并非不知道,所谓组织决战,或打游击之类,都是那些头目给溃败的下属鼓气而已。他真正的退路,就是一张军用飞机的通行证。叛徒祖父逃亡的时候,上司明确告诉他,某某国军第某某号军用直升机上有他的座位,他才跟着逃难的队伍,逃到了西边的那座城市成都。那是这个政权,又一块最后堡垒,而且,已摇摇欲坠,正处于初冬时节的风雨飘摇之中。大街上,数不清的伤兵搀扶而行。载着大兵伤兵的大卡车,塞满了本来就很拥挤的道路。他在苍蝇乱飞的飞机场,等了几天几夜,也没有等到来载他逃跑的某某号军用直升机,原来安排他逃跑的上司一个也没有了踪影。他不知道上司的许诺,完全是张空头支票。那时,他真正感到自己完全已被抛弃。终于,有架直升机黑鹰一样悄然降落。冬夜苍茫,寒风凛冽。有个过去的上司红着酒糟鼻,挽了小女人大步向他走来,塞给他一张硬纸头,叫他留下来组织散兵游勇打游击,并封了他为某某某救国军川西某某纵队少将司令。他接过委任状,在寒风里站了许久许久。他知道这是一张比通行证更加残酷、更没有使用价值的空头支票。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同僚,黑蜻蜓一样登上直升机。本来,他可以像那些逃难的家属一样,拼了老命挤上飞机。但那时,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力气,腿脚也不再听使唤。他已经这么挤过一次直升机了。吊绳索一样,他刚爬上摇晃的扶梯,就被一双大皮靴猛蹬了一脚。抬头看,正是他的酒糟鼻上司。他无力地摔下来,瘫在僵硬的水泥地板上,摔断了腿,因为那张空头支票上写的不是这架直升机。他不知道,上司已接到指示,对共产党的这种叛变分子最好的处决,即使来不及处决,也不能带到台湾!直升机,见你娘的鬼去吧!这样的一个政权,怎么不垮台?他努力直起腰来,伸长颈脖,冲渐渐远去的黑鹰直升机骂了一声,又缩回脖子,艰难地站起来,跛着腿,在空旷的机场坝子里徘徊,想自己的出路。好在,他已换上落难商人的服装,跛出飞机场,在那座城市阴暗小巷里一个肮脏的旅馆,住了三天三夜。那时,他挤飞机时摔断的腿,虽然伤得不重,也还没有完全恢复。小旅馆住着那些天,他没有上街,也没有吃饭。第三天傍晚,小旅馆老板红着脸膛进来告诉他,解放大军的队伍已经进城。今天晚上,所有旅馆全部戒严。这样,肯定是想把他从旅馆赶走。因为老板瞅他神态,根本不像什么商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都心照不宣。那天夜晚,他提着简易行李,跛上路灯灰暗的大街。一队队巡逻的士兵,完全穿着解放军的黄布军装。远远地望着,那些战士的这身黄布军装,他怎么如此熟悉?哦,对呐!延安开“七大”的时候,他见有人穿过。当时,他知道那身黄布军装,对他有多大吸引力!穿上它就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他和他过去的组织,再也不是地下秘密工作,而是地上公开了!他过去努力为这个新政权工作献身,为的就是能公开穿上那套军装啊。寒风吹来,他缩着脖子,抱紧双臂,他突然感到自己本来就和那身军装连在一起,他本身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也许因为一种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情,也许处于有家不能归的迷幻状态,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在大街旁阴暗的树阴里徘徊了一夜。黎明,他站在横贯城市的高高大桥上,把手中那口装着他简易财产的黑色皮箱,扔进了滔滔流水,然后,踩着虚幻的脚步,跛进了那座城市崭新的红色政权,某某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投案自首。他想,也许就这样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组织,自己的“家”。当然,他是在枪杆控制之下回到“组织”的。没有温暖的怀抱,而是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