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君-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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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息怒。」御医一把老骨头都快被摇散架,苦笑道:「他就算醒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孩子的身子骨早已经垮了,能支持到现在,不容易。」
池君上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呆呆地松开了御医的衣襟,轻声道:「什么叫早已经垮了?枕月身体明明很好的,很好的,怎么会活不了多久?」
御医怜悯地看着池君上,「王上是还不知道吗?他登基当晚就受了重伤,心肺大损,那时起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登基当晚?不就是为了等他淋了暴雨染上风寒?「什么受重伤?你给我说清楚!」
他一把又将御医当胸揪起。御医无奈,只得把那天被静王召去替池枕月医治时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这种宫庭丑事,说出去铁定人头落地,他和另一人事后自然不敢露半点口风。
等他说完,池君上的脸色也已经由铁青转为惨白,慢慢地放开了御医,呆立半晌,突然进出声嘶哑的大吼,用力掀翻了书案,笔墨纸砚飞洒一地。他又转身推倒了桌子、镜台、屏风……
「滚!全都给我滚!」所有的优雅冷静、气度自持都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像世间所有凡夫俗子一样,用最粗鲁无用的方式发泄着自己无处可去的悔恨,想摧毁身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
御医们谁也不敢在这个暴怒疯狂的男人周围逗留,争先恐后地逃出寝宫。
面对满地的狼籍,池君上终于垂下了双手,粗声喘着气,周身瑟瑟抖颤。
虽然从曲长岭处得知池枕月与静王有染,可他和曲长岭都一直以为是在他离开风华府后,池枕月为求静王庇护才向静王投怀送抱,却原来,一切都缘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风雨夜。
他犹豫之下的一次失约,一次松手,便将池枕月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蓦然间,送葬返京时两人并肩坐在树底休憩的情景如泛黄画卷铺开眼前。池枕月看着那棵缠绕在树身上攀爬得高高的藤蔓,对他笑:「二哥,这藤真幸运,有这棵大树撑着他,可以爬那么高。二哥,你会不会也永远撑着我?就算哪天我老了,丑了,你也不放开我?二哥……」
少年清朗的笑声犹在耳边,他却已放开手。他恨少年背叛他,可先背叛的人,却是他……
浑身力气仿佛霎那被抽离了,池君上缓缓地坐到地上,看着床上的人,猛地把脸埋进双手之间。
世界,一片死寂。
***
御医全力施救两天后,池枕月终是从鬼门关转了回来。睁眼,珠帘摇动,不再是原先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柴房。宫灯香炉,绫罗幔帐,熟悉的绮丽奢靡。
池君上就趴在床沿,眼窝青黑,人却已经睡着了。
池枕月想坐起来,刚一动,就发现双腿硬梆梆地动弹不得。昏迷前金殿上那一幕立时流入脑海,他无声低笑。当初三哥梦蝶被他和二哥算计,也是在金殿上被打断了小腿,如今却轮到他。果真是天道回圜,报应不爽。
池君上听到微响,便已惊醒,见池枕月已恢复意识,他欢喜地抓住池枕月的手。
少年的手,也不复往日细腻,掌心磨出了薄茧,还有不少新旧伤痕,都是砍柴时伤到的。
他摸着那些伤,颤声轻叫:「枕月、枕月……」除了呼唤自己唯一牵肠挂肚的名字,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在那些残暴恶毒的凌虐讥讽后,任何追悔道歉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池枕月无力挣脱池君上紧紧相握的手掌,对方眼里的惊恐和执着也令他明白,即使他甩开池君上的手,君上还是会再抓住他。
他所做的一切,依然无法让池君上真正地痛恨他、放弃他吗?他温柔地凝望着这个跟自己一样憔悴的男人,忽然觉得心很痛、很痛。
等他死了,二哥怎么办?
「枕月……」池君上喃喃轻叫了许多遍,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不想吃些什么?二哥马上让人去做。」
他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池枕月回答,心里像堵了团杂草似的苦涩扎痛。他的枕月,已经不会再叫他「二哥」了。从他吼着不许池枕月再叫他二哥时起,他也永远失去了这个四弟。
池君上深深呼吸着寝宫里的冰凉空气,终于微笑着站起身,亲自端来温水布巾梳子,缓慢而仔细地为池枕月抹脸、梳头。
他的枕月,已经时日无多。所以,每一刻,他都不想再跟他分开。
第十章
「咳……」一阵刺骨锥心的剧痛袭上心口,池枕月用力捂住嘴,热流旋即染湿了衣袖。鲜红的衣服,殷红的血迹,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闭目咽下满口腥甜,撑着两根竹制拐杖,慢慢地挪到书案旁艰难坐下,蘸水磨墨。
断骨处的夹板前几天已经拆走了,然而要真正恢复到完好如初,御医说还得静养上半年。池君上听后,缄默不语。他却低着头微笑。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他等不到那时候。
御医走后,池君上亲手削竹,为他做了两根轻巧的拐杖。「枕月,二哥想一直陪着你,可早朝还是得去上。你嫌闷,就起来走走,二哥退了朝就回来陪你。」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接过了那两根拐杖,目送池君上黯然摆驾上朝。
墨逐渐浓了,他拈笔、摊纸,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勾完手头一笔,他正在蘸墨,忽然听到珠帘轻响。
进来的人,居然是曲长岭。
池枕月有些意外,沉默地看着这个曾跟随侍奉自己数年的侍卫。
曲长岭脸上表情很复杂,最多是悔恨,对池枕月望了好一阵,才低声道:「四殿下,你当初是不是早已经发现卑职是王上安插在你身边的人,故意告诉卑职你要杀王上,好让卑职去跟王上告密的?」
池枕月悬在半空的手一僵,随即慢慢蘸了墨,专心在纸上写着。半晌,才出乎曲长岭意料地开了口,声音很平静:「是。玄龙攻进风华府的那天,你吹哨示警,安剑君等人很快找来,我就开始怀疑你了。之后二殿下又说对我的事了若指掌。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不难猜到是你。所以,你绝不会拿真正的毒药给我。」
「那四殿下就不怕猜错?」
「猜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池枕月居然微微一笑:「你给我的毒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因为我都会换成寻常的花粉。只不过多你这个旁证推波助澜,戏就演得更逼真,二殿下会更相信,我是真的要取他性命。」
曲长岭震惊迷惘不已。「四殿下你为什么要让王上误会你?王上一直当你是、是……」他是了半天,终究没好意思把「心肝宝贝」四个字说出口,含糊道:「你这么做,实在太伤王上的心。」
「就是要他伤心。」少年语调平缓,甚至带着丝叫曲长岭情不自禁从心底发寒的冷硬,像在述说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很快就要死了,二殿下却还得活下去当赤骊的王。只有他对我彻底伤心绝望憎恨,才不会为我的死难过,才能好好地继续活着。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明白吗?」
曲长岭楞住。
珠帘外,池君上背靠墙壁,心脏都因池枕月那番话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向来心机灵敏,只是为池枕月的背叛愤怒若狂,被仇恨蒙蔽的双眼除了那个叫他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再也看不清其他,只知道一味报复折磨池枕月。
池枕月卧病寝宫这些日子里,池君上静下心,也慢慢想到了许多疑处。今天嘱咐曲长岭去向池枕月套话,果然听到了和自己猜测相差不远的真相。
他的枕月,一直都没有背叛他。
这个发现,本该令他欣喜不已,可他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快乐,只有无穷无尽的懊悔像蚕食桑叶般,一点点咀嚼着他的心尖。施加给少年的侮辱凌虐,此刻全都在他心底泛了起来,让他没办法呼吸。他紧抓着心口,恨不得把里面那块痛楚的根源挖出来,好让自己彻底解脱。
良久,他终于拖着冰冷的四肢,悄然离开了寝宫。
曲长岭还在发楞。自从跟随池枕月后,曲长岭就知道这四殿下外表纤细病弱,内心却比常人都来得冷酷狠毒,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闷死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池女皇,逼死亲身父亲。可现在才发现,四殿下对他自己更残忍。
呆了半天,曲长岭才找回言语,茫然道:「四殿下说的,恕卑职愚昧,不明白。卑职只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那人伤心。」
池枕月一顿,掩嘴低咳片刻后平淡地道:「那是你的方式。我池枕月喜欢一个人,就要用我的方式去喜欢。」
抬头看了眼还在皱眉苦想的曲长岭,池枕月突然笑了笑:「曲长岭,我往日待你也算不错,这事,你替我守口如瓶可好?我不想让二殿下知道后自责。你再帮我做件事可好?」
他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曲长岭想到这美少年不用多久便将长辞人世,心下恻然,胡乱点了点头,却又觉得欺骗这少年实在是于心难安,再也无法在池枕月面前久留,低声告退。
走出寝宫,他才在高墙下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池君上,将池枕月最后的请求转告给池君上,末了央求道:「王上,这事您就别再追问四殿下了。不然四殿下又会为您担心。」
「……我知道了……」池君上每一个字,都干涩得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深呼吸,用力逼自己平静下来。
如果这是枕月的愿望,那么他会装作自己不知情,忍着万蚁噬心的折磨,陪枕月一起把这场「背叛」锁进记忆深处。
***
晴光媚,碧柳浓浅错落,将宫城埋没在无边春色中。
池君上的脸上,却一天天地变黯淡。因为池枕月的病情在日复一日地加重,逐渐走向尽头。
他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池枕月,每天早朝后就匆匆赶回那个弥漫药味的寝宫。每次,都看见池枕月坐在书案边,专心致志地画着一幅画。
池枕月画得很慢,直至近几天,画到了眉眼,池君上才看出那是池枕月的自画像。
一身红衣的少年,正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虽在纸上,仍如有波光流动,似瞠似喜,活色生香。
他坐在案边,静静地凝望池枕月。等池枕月勾勒完最后一笔,他才柔声问:「枕月,这画是送给二哥的吗?」
池枕月细心吹了吹墨迹,差不多干了,他摸着画轴子,平静地道:「二哥,这画不给你,还能给谁?」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池枕月开口说话,池君上也根本不指望池枕月肯回答他。骤然听见这声「二哥」,一时间竟疑似梦中,隔了半晌,颤声道:「枕月,你刚才跟我说话吗?」
「是啊……」池君上瞧着池枕月嘴角淡淡的笑容,他全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哀求道:「枕月,再叫我一声二哥。」
池枕月凝视男人满眼的乞求,又轻唤了声:「二哥!」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池君上嘴唇微微抖动着,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依稀有水迹缓慢地从他指缝渗出。
池枕月默默地卷好画像,隔着云纹窗纱遥望窗外摇曳春光,轻声道:「二哥,我想出宫踏青。」
池君上调匀了呼吸,对池枕月露出微笑。「你想做什么,二哥都陪你去。」
池枕月的双腿还没有复原,池君上于是背起他,出了寝宫,慢慢地往外走。沿途的侍卫宫女都用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两人。两人却压根不在乎。
在这世间,除了对方,再没有什么能让两人动容。
两人出了朱红宫门,走过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走过巍峨高大的城楼,踏上通往皇陵的山路。青山隐隐,燕草飞花,秀美如帧千里画卷。
池君上走得非常缓慢。喷在他颈后的呼吸也轻缓微弱,但他觉得心头很平静,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喜悦。他和枕月,仿佛已经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地一起走,一起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