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吧南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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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次,我患急性肠炎住进医院急诊室。母亲上班,我只好让小伙伴陪我输液。忽然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是父亲。他站在病房门口默默地看着我。面对旁人,我无力地叫了一声“爸爸”,把头转了过去。从他注视我的眼神里,我感到了父亲的关怀!他在病房门口足足站了几分钟,而我感到这几分钟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我希望他赶快离去!父亲看着我没有多大问题,才转身慢慢离开。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我的泪水随之溢出了眼眶……
我好渴望父爱!可父亲能给我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沉重、忧郁,无言的关爱。哦!苍老的父亲,对周围、对同学、对社会,我真希望您的背是直的,而不是微驼的老人形象!那种心境,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在我家居住的四合院里,茶余饭后,邻居们都喜欢聚在一起听父亲讲他的经历,他的所见所闻。在他昆明方言夹杂着很浓的海南方言中,父亲讲得绘声绘色,邻居们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能听到父亲闭着眼睛陶醉地哼出地道的琼腔琼调来……
也就在他与邻居们乐此不疲的讲述中,我不经意地听到了“南侨机工”、“滇缅公路”这些陌生的称谓。
仿佛,它们是那样的遥远。
那时,常看到来家里坐的那几个叔叔,他们说着与父亲相同的口音,见面都称呼父亲一声“伯爹藻”。他们在一起快言快语地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左顾右盼地想听个明白,却似懂非懂。尤其是看到他们每当聚在一起时必定要喝咖啡,喝一口总是那样的陶醉!那咖啡的香浓,似乎也只有他们知道。
谈到往事,几个人更是言语不断,激动得挥手比划。
看似平凡,却另有别味的几个“异乡人”!
心路漫漫(9)
许多年以后,我曾问翁老:“您们以前为何不相聚?”
翁老笑着说:“五十年代,我们要在各自的工作岗位忙于祖国的大跃进;六十年代我们这些身份特别的人不能随便走动,身不由己;七十年代后期,抑闷的空气有了一点流动,那份蓄积已久的情感在慢慢蓄发,我们都在相互寻找啊!”
是乡音、乡情、乡恋聚集了他们?
他们人生的脚步如何停落于红土高原?
时间似乎在这里凝结!
父亲的衣着终于有了改变。
多年来,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身上穿的都是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他对母亲说:“以后我老不在了,你仍旧让我穿着工作服去吧!穿新衣服,烧了太浪费!”母亲不忍,硬是把她做裁缝的哥哥叫来给父亲缝制了一套纯棉布的银灰色中山装。
那天,父亲很认真地穿上那套衣服出门了。
晚上回来,他高兴地哼起了海南家乡小调。
几天后,父亲拿回一张照片——“抗日时期回国侨工服务团留昆同仁集会”。
“他复员回马来亚,又来看我们来了。和我一批回国的。”
父亲指着照片里名叫陈安的人兴奋地说着。
看着照片中“战友”一词,我对父亲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战友”是那样的崇高、亲切!
一直以来,我对父亲一直有一种难言的忧伤和自卑。
“他怎么还会有战友?”我在心里犯嘀咕。
那是我所知道的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的同仁留下的合影留念。
1987年7月28日,乌云厚重。父亲在雷雨声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想回家乡——”,长舒一口气,走了!身穿那套银灰色的中山装静静地走了。
贴身的,依旧是他那印有“奖”字的纯棉内衣。
“在中华民族危亡之际,在抗日战争的艰难困苦年代,在国共合作拯救中华民族危难时期,陈昭藻同志响应南洋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号召,以实际行动支援祖国抗日救国斗争,积极参加南洋华侨机工抗日回国服务团,战斗在当时与国外的唯一通道滇缅公路上,出生入死地为祖国的抗战服务,为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贡献……”呆呆地听着父亲的悼词,静静地看着闻讯赶来向父亲作最后痛别的“异乡人”,他们面对父亲的遗体,一个个老泪纵横!我相信了,父亲生前的确有过战友!
许多年以后,我从翁家贵老机工那里得知,与父亲同一批回国的机工王文松,早在1946年末担任美军翻译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驾车在昆明东站不幸发生车祸,送到昆明惠滇医院抢救无效身亡。翁老、父亲等几名机工前去送别,悲痛至极。
之后,我才理解父亲为何一再地提及惠滇医院——那里,有他和战友最悲痛的离别。
父亲走了,伤心之极,我欲哭无泪!
弟弟捧着父亲的骨灰,把他深深地埋入土中。父亲完全地留在了云南昆明!
父亲真的走了吗?
父亲的背影,我挥之不去!
人真是奇怪,在很容易就能够获取之时,往往对事物的存在无所谓。而当意识到真正失去之时,又恨不得使劲地刨、使劲地搜,希望寻得那曾经很容易得到的东西。
父亲,看似平凡,却有着不平凡的人生!在他生前,我没有认真地琢磨他。自从知道他有“战友”之后,在我自卑的心中,父亲的形象有了一点点挺拔。
父亲的背影,驼的。忘不了,的确忘不了!
1989年7月,“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碑”在昆明西山落成。举行隆重的落成典礼,母亲作为南侨机工遗孀被邀请参加,我也作为南洋华侨机工的后代随母亲前往。
仰视着刻在纪念碑上的“赤子功勋”、“南洋华侨机工”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激流。“南侨机工”!正是这特殊的称谓,让我开始解读父亲和他的“异乡人”。
在纪念碑前,熟悉的、陌生的,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吸引着我。他们面对着纪念碑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深情、那样的眷恋——我深深地为之感动!
他们是已经为数不多、幸存的南侨机工。
尤其是从广西赶来的一位老机工,个子不高,四个吊袋的上衣配着一条高吊着裤脚的裤子,一双解放球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肩上斜挎着一帆布包,背着一包干粮、一壶水,古铜色的脸庞在透过树林的阳光映照下微泛亮光。他凝视着纪念碑,一动不动地久久伫立,尤如一尊雕像!他凝视纪念碑的双眼噙满泪水,那泪水顺着脸颊悄然流下……
哦!父亲、“异乡人”、南侨机工!究竟蕴涵着什么?
2000年10月中旬,在新加坡陈共存先生的支持下,我有幸随中央电视台摄制组重走滇缅公路。同行的有三位健在的老机工,他们是王亚六、罗开瑚、翁家贵。要去找寻、感受父亲当年的足迹,而且还能与他的“战友”同行。仿佛是冥冥中的父亲在指点着我:“去吧!孩子。”
滇缅公路,从前未曾了解过。从没想到我会走进去,并在这条路上寻觅着父亲的足迹。
但是,如今老的路段已所剩无几。
起程的当天,我们就到达下关。几位老机工闻讯赶来,见面的情景尤如父亲他们当年的景象。兴奋、问候,还有那说不完、道不尽的过去——几位老人不停地指点着曾经是南侨机工落脚的地方。
心路漫漫(10)
“达娅,你看!这个地方是以前西南运输处设在下关的第八修理厂,你爸爸就在这里工作。”行至城西,翁老指着现已是民房的遗址娓娓道来。“那时候的厂房是用铁皮搭建而成的,设施简陋,只有办公房稍好一点。”对着那遗址,我的视线久久地停留着。
次日,前往永平,上了滇缅路的老路。奋力行驶的车子左右摇晃,颠簸不停。铁树窝,距永平5公里,弯急坡陡,稍一不慎,就会车毁人亡。“当年,在这里遇难的机工只能用草席卷起来就地掩埋,多数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几位老机工沉痛地讲述着从前。其中,他们记得名字的海南籍机工符气簪、吴树光,也牺牲在这里!
机工黄昌文在麦桩丫口遇难;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山林寂静无语,只听得到百米深的山谷中潺潺的流水声。如果不是几位老人的现身讲述,谁曾想到,竟有那样的一批热血男儿在祖国危难的时刻从南洋归来,献身祖国,默默地长眠于此——“再见吧,南洋!再见吧,南洋!”沉眠于此的南侨机工永远地告别了南洋!
仰望高山,俯视峡谷; 回首历史; 我低头思索。
保山,滇缅公路的一个重镇。1942年5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大批敌机的疯狂轰炸,死伤无数百姓和学生。罗老清晰地回忆道:有一名陈姓的南侨机工,海南人,平时非常爱整洁,每天出车之前都要对着镜子把自己梳理一番,精神抖擞地登车起程。那天,敌机来犯,他遇难了。头颅被炸飞,可身子还正正地坐在汽车驾驶座位上,双手仍紧握方向盘——啊!南侨机工手中的方向盘!
“我们回来投身祖国抗战,就没有想到要活着回去,我们是早就做好准备的!”
先后在不同的地方,听到几位机工老人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惠通桥,位于龙陵县城东。依怒江两岸悬崖修筑,用钢缆悬吊而成,是滇缅公路的咽喉。
后来的史学家研究,历史的走向在这里发生了改变!
1942年5月,惠通桥被炸断了。日军的铁蹄被锁在了怒江西岸。
日军对两岸人群疯狂扫射。死伤中国百姓数千,鲜血染红了滚滚的怒江水。
罗老告诉我,当年他所驾车子刚过完桥不到两小时,桥就被炸了。和我父亲一批回国的机工韩利丰是掉入江中游过来的。我跟随罗老身后,缓步走到桥头边,凝视着怒江缓缓而流的江水。罗老深沉地低呤:“怒江水呀滚滚流!”看着他那凝重的神情,我随声道出:“问君能有几多愁?”罗老满腔的真情即刻释放。他面对江水,凄凉又高昂地喊出:“战友们!同胞们!今天,我们看你们来啦!你们的鲜血没有白流,我们已经取得胜利了!人民没有忘记你们、历史也不会忘记你们!”此时此刻,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战友”,听到了父亲生前战友发自肺腑的喊声!
父亲和他的战友是一群书写非凡历史的当事者、亲历者和见证者。祖国的苦难和辉煌历程中,深深地印证着他们的足迹。他们是一群用青春和热血书写历史的人,历史不会、也不该忘记他们!
伫立惠通桥边,我久久不愿离去。眼前此景,耳边所闻,把多年来尘封着我感情的闸门打开了。眼里是流不尽的泪水,伤心的泪、悔恨的泪!伤心——在父亲生前,我没有用心去感受他的父爱;愧疚——我曾那么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形象。我不懂!不懂父亲的过去,不懂父亲和他的“异乡人”。
面对这滔滔江水,我用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大声喊出:父亲哪!您若九泉有知,就听一听女儿的诉说吧,请您原谅我,原谅我儿时的无知和对您做出的不良举止。如今,我跟随着您的战友在找寻着您当年的足迹,重拾历史的记忆。我要重新认识您!
芒市,南侨机工几个大队和华侨先锋队曾在那里驻足。
一大早,我们来到机工谢川周家。谢老身着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使我眼前一亮,倍感亲切。谢老个子矮小,精神饱满。当一幅机工回国前曾举过的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横幅展现在谢老面前时,他激动地流泪了,“不后悔,不后悔!为当年谎报二十岁回国投身抗战不后悔!”“1939年我回国时只有十七岁,可敌人都打到你祖家了,还能坐视不理?报国心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