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甘失败的人-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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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抓紧将《心迹》再作一次较大幅度的修改和重写。这次我可以不受原始日记的束缚,不再做筛选剪辑材料的工作,专心从写成的材料中去组织构思,把繁多的章目合并缩小,再作补充和扩写,使内容更加丰富饱满,主题更为集中明朗。还是用五个月的时间,我又写了二十几万字。当时每写完一篇,心里就泛起一次美好的遐想,信心跟着一次次增强,希望的火花越燃越亮。不够有时我很怕回过头去看看写完的东西,我知道一定可以发现许多不足之处。我也不希望在写作时让别人说我不行,或自己感到没有希望。这会严重挫伤我的写作热情,影响我的思路,对进一步创作失去信心。
后来我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又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成功,我的《心迹》能有一点别人喜欢的东西吗?因此我又多么希望有人能看看我的稿子,给我提出批评,帮我修改,使我的作品完善起来。
我决定让我的《心迹》走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可是一位朋友还没有看,就先给我一大堆“鼓励”,其实他的意思是不相信我会成功。后来他勉强看了几篇,道是“写得真实,有情感”,却不想把它看完。另一位朋友直率地说:“从艺术观点看,只能算是习作;从内容来说,比你的遭遇更惨的多得是。为此花那么大力气,恐怕不值得。”我知道,我已经得到第一批读者的否定。
对写作,我是有过怀疑,能行吗?1976年内弟要参加“招生推荐”,岳母要我帮内弟写一篇“心得体会”,一篇“批判文章”。我给他指点了一番。可是送到公社去,主管的人说,那两篇写得很糟,内弟因此没有被推荐去上大学。岳母很怪我无能。我自己也感到沮丧,连这样的作文都不行,还谈什么文学创作?我所写的会有人愿意看吗?不外又是下等人的秽物,跟我的人身一样,要受到无爱,受到岐视和耻笑。
再说,我所写的会不会十分幼稚,十分拙劣,没有一点价值,仅仅是自己珍惜的玩物而已,对别人毫无意义。记得有一次,一位学生拿了他写的一首诗让我看。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感到多么满意。我不得不称赞一声“好”,以他的程度和水平来衡量是不错的。可是我说不出具体的好来,那确实不是一篇成熟的作品。我因此想到自己的《心迹》,我不是也十分满意地盼望着,说不定跟这位学生一样,只因为水平如此,用自己的尺度衡量,以为不错,一旦拿给别人鉴定,只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所谓“意义”,“价值”只是对自己而言。我心里很懊丧,担心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白费时间和精力,历来支撑自己的所谓“将来”,也就十分可笑。
但同时我也意识到,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这样检讨一下是必要的。如果因此恢心丧气,放弃努力,半途而废,将是十分危险的。比起成熟的作品,无疑要看出很大的距离,可是不该过早去考虑自己的成果,能到怎样的水准,就到怎样。我的朋友也不外是那种对不成名作者的作品,所持有的怀疑态度。他们并没有深入文章的主题,看不到作品中寄托的思想,和我个人为理想奋斗的意义,更不用说去考虑我的作品对社会有何用处。他们只是注意文章的技巧和表达能力,还有情节如何。我知道这方面会让他们失望的。
后来有两位老同学对我的《心迹》作了较认真的阅读,甚至还在他认为精彩处划下红线,表明他颇有同感。于是我得到一种嘉奖,我的《心迹》能给人力量了,我同时说出了别人想说的话。我的努力终归没有白费。忽然,我又着急起来,国家已允许人们畅所欲言,如果我不能争取尽早发表我的作品,而让别人的文章说尽我的观点看法,我的《心迹》又要变得毫无意义了,就象一项科研成果被别人抢先公布一样,同样的努力得不到同样的声誉。但这仅仅是瞬间的担忧,我清楚自己作品的尺度,不能企望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发表。而且只要冒出这样的念头来,我便放松了努力,缩短了目标,最多只能成为流行一时的摆设而已。
我决心继续努力,不间断地学习,隔一年或两年修改一次,就象草木要年年剪修,呵护,直到成形的一天。而且勤能补拙,别人三易其稿,我是九易、十易还不肯罢休,直到我十分满意为止,才算我的作品已走到尽头。我知道,不管我修改多少次,每次都能发现不妥之处,有时是一个字,有时是一个词,也有时是整句整段的增删。每经过一次改动,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后来通过朋友的关系,我又让一位搞文学创作的人看了我《心迹》的一部分。他认为文章格调太低沉,埋怨数苦得多,感想多。认为我应该写一写周围同情和支持的人,才能让人看出这世界是光明的。
我想,对创作一部小说来说,他讲得一点不错。也许他没能理解我寄托的意思,也许我的文字没有把自己的意图表达清楚。我所以要写,不完全是为了数苦,我的遭遇在全国数百万不幸的人中算不得什么。有的惨遭涂炭的程度胜我百倍,我不够是极普通的一个,只是我要叫出自己的声音。我反复强调只想提供一些真实的情况,表明自己在逆境中的信心和勇气,并不懈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不是人人都能办到。我总结了经历过的一切,认为有自己的过错,也有当时社会的弊端。我的努力并没有靠别人来支持。事实上,在冷酷的现实生活里,在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里,敢于公开执言,表示同情和支持的人并不多。许多人只是背地里议论着,替不幸的人惋惜,不平。但是这有什么用?当年并不存在有一种议论的监督。现在倒好,许多作品写到“右派分子”时,有人暗中帮助,打抱不平,还有伟大的爱情伴随着,甚至把“右派分子”描写成一位受人尊敬的英雄。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并非普遍现象,否则,悲剧就不该发生。有许许多多的生活,本身并不完美,为什么一定要自欺欺人?这跟阿Q自以为“被儿子打了”,有什么两样。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去编造,把典型的事例作为普遍存在的法则去表现生活,我恐怕做不到。
我历次身陷困境,靠得还是自己解救自己。我一次次失败,我一次次努力,始终热情向上,毫不气馁。在整个过程中,我会埋怨数苦,就象不论谁受到痛打,都会叫,会哭,也会有绝望的时候。我写《心迹》不光是为了诉说心中的怨恨,还为了拯救自己,逃避世俗的污染侵蚀。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有许多的不完善。我的文章不是一串串珍珠,但肯定是一堆混有宝玉的沙石,只要细心挑选,就可以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或者如一片荒芜的山坡,虽杂草丛生,很不美观,仍可以找到几株药草,医治那些正需要它的人,还因为这原始的景象,而让人们看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
我的“感想”是多了,我认为那些都是肺腑之言,是生活的结晶,也是我文章的那“几株药草”,绝非无病呻吟,没有遭遇同样不幸的人,恐怕很难写出来。我也注意到,许多“感想”是当年日记的摘抄,处在过分激动情绪下写出来的,有点偏激,刻薄,不留情面,可能无端伤及他人。词句上刺眼扎手的东西多了些,显得不礼貌,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在修改中,我会逐渐把它磨平。也有人说,为什么我的《心迹》总是纪录过错和失败,没有成功和荣誉?首先我是一个极普通的人,自然没有辉煌的成就和业绩。其次我认为有一点成绩是应该的,极为平常,唯有过错和失败是不可原谅的。其实如果一个人老是念叨他的成绩和功劳,他的动机就很令人怀疑。只有时刻不忘教训的人,才能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未来。
有朋友看过我的作品后,力挽我将它创作成小说,甚至替我设计了这篇小说的层次,对一些情节提供描写构思,建议我为了使人物形象完整高大,具有代表性,不妨虚构,把别人的东西写上去。我十分感谢他的一片好意,这也许是不错的。优秀的小说,可以鼓舞人们去创造美好的生活,揭示人生的美与丑,善与恶。但是,我个人总存有“偏见”。认为小说是那么完美,那么富有戏剧性,可以看到许多“巧遇”,虽然也可能是生活中所有的,必竟属于典型,不是普遍的。人们又喜欢种种“巧遇”,以致极力去创造它,却让真正的“巧遇”失去生活中存在的意义,成为骗人的东西。象“文革”期间发表的那些所谓“三突出”的小说,反映的事件大同小异,只能是几个被推崇的镜头。一提到“阶级斗争”,几乎就是“四类分子”不甘心失败,搞复辟报复。现实中就算有过这种事,所占的分量就如书上写的那么多吗?一些人用书上提供的“典型”去认识生活,结果是无辜地伤害了许多人。所谓“中间的”,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平凡事,却不能被选作创作的主题。而作品中描写的优秀人物总是“高、大、全”,极端的公式化脸谱化。我很不愿意去看它们,深知那是人为的塑造,是作者汲取各方创作出来的所谓“楷模”,甚至是臆造的“理想”。尤如拾取百鸟之羽装扮成一只美妙而奇异的鸟类,尽管十分精彩,“引人入胜”,却是世间不存在,十分偏激的东西。我还是宁愿自己多观察生活,虽然也会受骗,但不是生活本身的过错,是我自己的幼稚和轻信。此外为了改编成小说我得象“整容”那样,在我的作品中去掉一些,再人造一点。按小说的要求来写,而不是提供生活中一个原始的侧面,虽然它可以是许多美的侧面的组合,但这样的“美女”容貌表现在我身上,我会感到脸红,它违背我的本旨。为了能得到发表,我还必须去研究别人需要什么,怎么样才能让编辑看上眼,不得不说一些违心的话。这样做,恐怕很难,也不会快活,或者说我还没有能力去做到这一点吧!
有一次钊人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把它留到二十一世纪再说”。我想这话不错,我的作品仍十分幼稚,应该让它生长几年,几十年,力臻真善美,直到瓜熟蒂落,如此才能为天下善良的普通人争口气。
我觉得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写真实的可贵,越来越需要富有哲理的语言。人们对文学欣赏品味的提高,已经不再满足那些看后,可以痛快一时的作品,不相信那些脱离现实的虚构,虽然它可能十分完美和富有戏剧性。人们对一部作品评论最多的是它的真实性,客观性。人们会因为看穿其中的一些虚假而否定它的全部,觉得读这样的书等于浪费时间。作者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称为“美”的东西,过了几年往往又会被人重新认识,唯有源于生活的真实才最长久。
真实的东西,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一个饥肠沽漉的人,只能老实说“饿了!”无须多加形容。如果已近绝望,一句“我想吃!”该是表达了多大的欲望。只有经历磨难的人,才懂得说真话的分量。我听过一位农村妇女介绍她的模范事迹。她不识字,也就不用写讲稿,一口气说了两个多钟头,井井有条,生动感人,连她的内心活动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这是她确实做了一些事,真正有所体会,照着生活原来的面目,客观地描述,并没有刻意追求“重点突出”“因果关系”“合乎逻辑”,没有凭空塑造,窃取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