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甘失败的人-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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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娟在绝望中竟听信乡下一些老太婆的话,认为是魔鬼作祟,也去求神拜佛,企求神明来消灾灭祸。我已是无能为力的人,只能任她们去摆布。我知道这是失掉自信的表现,人们所以迷信,往往由于遭遇不幸,由于意志薄弱,逐渐对未来失去希望。于是将一切都归咎到命运上,相信鬼神的真正存在,希望神明能给自己带来意外的好事,期盼出现自己能力达不到的奇迹。以此麻醉自己,安慰一颗苦楚的心,也解释无法理解的现实。其实那些泥佛偶像是不会显灵保佑的,倒是我和美娟开始吵嘴,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中原本就有这样的事。对眼前的困窘,我不感到十分绝望,我始终是个善于幻想的人。除了疾病可以折磨我的意志,任何时候我都充满着希望,相信一切还会好起来。我记得苏联小说《勇敢》这部书中有段话:“人生最美好的是幻想。当一个人幻想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好,也看不见不好的,随便什么都可以忍受。所以在困难的时候,我们也不屈服。而小市民就只是呻吟,小市民所以是小市民就因为他不会幻想。”这段话伴我度过了生活中几个最艰难的时期。每当我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幻想就象是一帖良药使我重新获得力量。我所以没有在逆境中沉沦下去,放纵自己,也没有在失败的时候恢心丧气,感到绝望,就因为我始终是个善于幻想的人,是个能憧憬未来的人。靠着幻想我产生出生存的意志和力量,使自己能坚持到得救的时候。
美娟是够苦的,她每天出工,回家要料理一大堆家务,要照管两个孩子,再加上我这个病人的拖累,难怪她的脾气日益变坏。我心里很难过,自己不能使她过上好日子,还让她为我受罪。背地里我不时躺在床上心酸落泪。我只是怪她变软弱了,看不到未来的晨光,只会对眼前的困境埋怨数苦。她从不后悔嫁给我,她的一位亲戚曾劝她跟我离婚,她毫不客气地回绝,并告诉我她永远忠于我们的爱情。她不怕吃苦,她也算是一位大家闺秀,到了农村,仍样样不落人。她只是怪我不时拿话刺激她。其实我希望她好,希望她乐观一点,不要显得心事重重,一付狼狈的样子。她大约以为我还是个十足的书生,全没有考虑将来的生活,没有想到柴米油盐的问题,她因此十分生我的气。
我却有自己坚定的信念,即使病魔缠身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人用“先苦后甜”来排解眼前的穷困,幻想有朝一日“出头走运”。现实中也许有过这样的事。但老说这话的人,并不当真知道自己将来就要“发”起来,无非在自欺欺人。我不愿这样去想,生活确是够苦的,每日三餐除了地瓜咸菜没有别的食物,要不是亲朋好友多少救济一点,早已到了变卖家俱的地步。疾病的纠缠,使原来就受岐视和耻笑的地位变得更加牢固。对前途,甚至连活下去的希望也似乎越来越渺茫。面对阴气森森的人生,我反而更加冷静和沉着,心中仍然藏着未来,并相信一定会是光明的。讥笑和蔑视,全都平心静气地忍受下来。我可以视他们和自己毫不相干,我挣扎着要活下来,忍受这一切活下来,并非为着他们将来会感到羞愧悔恨。我要证明自己不是“坏人”,不该“罪有应得”。那些庸庸碌碌地活着,美美地过日子的人,我并不羡慕,他们将来的纪念碑只是一堆骷髅骨。在忍受别人的嘲笑、岐视和侮辱时,我同时告诫自己,有朝一日得意起来,万不可对别人报于嘲笑、岐视和侮辱,因为那是愚蠢的。庸人的目光总是随着强者的态度而改变。唯有那些穷困的,默默为社会工作的,永远想着未来的人,才值得赞美。他们始终高大,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那时,我最惦记的有两件事:一是自己的日记,我还没有把它整理好;一是两个孩子的成长。我自己穷困潦倒,受尽折磨,我忍受。两个孩子却应该有个美好的将来,他们不能再遭此不幸。对他们,我关心的不是孩子的天真活泼,而是能否成为一个坚强的人,能否顽强拼搏去完成自己的事业。我几乎是在依赖着他们的将来而活着,把自己不能实现的追求寄托到他们身上。在当时的一篇日记里我写着:
“孩子,你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心中的幸福。你安静地躺在摇篮里,无须作甜蜜的或凶恶的梦。你脸上呈现的纯洁、和平、诚实是最美好的东西。我们只盼着你长大,快快地长大。你小小的眉头为什么皱着,难道你一出世就带着父母的烦恼和不安?这不好,将来这世上要你烦恼和不安的事还多着呢!你不能象你的父母为烦恼而烦恼,为不安而不安。你应有高尚的志向,顽强的性格。你是在冬天萌芽的,就要准备冒严寒,迎风霜,坚韧不拔地向上,到时候,幸福的花朵,丰硕的果实,将在你身上呈现。这就是我们的希望,即使贫病交加也会感到满意。
“孩子,你会笑了,会格格地笑了。爸爸看着你也笑了,笑得眼泪往下掉;妈妈也笑了,笑得往你小脸送去急切的吻。欢乐而愉快的笑声,解除了我们心头的烦恼和不安,幸福和希望又来到我们脸上。世界上笑是欢乐、幸福的象征,它跟热情坦率结合在一起。可是爸爸的眉头皱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多少事败落在嘻笑声中,多少次因热情坦率而误事。希望你,孩子!不要在笑语声中忘掉阴险狡诈的东西,你要成为一个冷静而深遂的人。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即使长眠地下也会安祥地躺着。
“这小小的摇篮,你已经呆不住了,挥着小手想站起来?可是爸爸只能成天守在你身边,他全身疼痛,疾病在困扰,不能带你去外面享受阳光。妈妈也出工干活去了,回来得打扫收拾,没有片刻的休息,为的是挣工分养活我们,维持这艰难的一家。劳累已将她折磨成一个衰老的人。爸爸十分疼爱你妈妈,都怪我不好,不能让你和你妈妈,还有你姐姐过上好日子。失业、穷困、疾病正重重压迫着,他还活着,纯粹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能成为他晚年的快乐和幸福。孩子,你知道这一切吗?不,你无须知道,你只要成长,快快地长大……”
一段时间我曾想到死的轻松,甚至已选好死的地点和方式,写好了遗书。螺城西边有座莲花山,山顶一丛乱石状如莲花,旁边还有一块形似蟾蜍的大石块,背后一株大柏树,是个富有诗情画意的风景地,在我故居楼房的正前方,从窗户一眼就能望见。我同时写好了一首诗,到时好让家人去寻找我的尸体:“莲花迎日开,群山点头笑,挂我西枝头,晃荡亦奏乐。”后来,我又觉得要死,就死得悲壮一点,不能默默地去死。应该到大城市去,或跳楼、或自焚、或撞车,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死。我要以死进行控诉。我相信自己死的时候,脸上会挂着笑容。我留在地下的那份“遗产”——我的日记,足于使我感到一点慰籍。我没有大本事,有这样一点点东西,也算没有到世上来空跑一趟。
可是,我还做得不够,我真正要表达的爱憎,真正要向人们疾呼的东西,我还没有写出来。我不能这样死去。我更强烈的愿望是活下来,实现我的理想。挫折苦难算不了什么,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就有希望。我开始把全部心思都集中在活下去的念头上,为活着而拼命挣扎,同疾病斗争,同死神抗衡。
同年六月,我的病情终于有点好转,能下床走动了。当地社员看到我还不能参加劳动,生活没有依靠,光美娟一人是养活不了一家四口的。他们便热心地替我出主意,建议我到村口去卖零食,或到公路边卖茶水,说夏天到了,公路上来往客人不少,一天多少可赚点钱糊口。对我来说,由一个教书的变为种田的,当时还不算失体面。如今要我到公路边去公开叫卖,当小贩,实在委屈不下。我一时下不了决心。可亲友知道了,都说这主意好,为了活下去,顾不了许多,不偷不抢,没什么可羞耻的。我豁出去了,就当是被人推着去“游街”吧!总比被人抬着进墓地强多了。
美娟买来几斤茶叶,又预备一些茶碗,就这样准备开张了。担子是美娟替我挑去的,我拿一把小竹凳在后面一步步艰难地往前移动。到了公路边,美娟放下担子回去出工,我便坐下来等候顾客,出售一碗一分钱的茶水。起初我低头静坐,采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办法。有时勉强喊一声,也不象是叫卖的小贩,倒象是在家里招呼客人一般,而且始终不敢正眼瞧着行人。我甚至想拿一本书在那里静坐,掩盖自己的尴尬。头几天生意淡淡,不知道是大家不渴,还是看我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好意思来打搅,或者竟有点警惕,以为我是化了装的公安人员,在此“执行任务”。到傍晚美娟替我挑回担子的时候,不得不把大半桶茶水倒掉。
后来我贩了一些糕饼作茶点。过往的客人大概不再生疑,到我这里歇脚喝茶的人渐渐多起来。生意似乎有了起色。一天纯收入近一元钱,最好的大热天可得两元多,比起出工挣工分强多了。收入的大部分是作为我治病的费用。那些日子几乎过着叫化子的生活,许多认识我和美娟的人知道了都在议论。蹲在公路边,时不时会遇见一些亲戚朋友、同学熟人。他们有的站住了脚,说几句同情的话,却不肯喝碗茶水就走了;有的喝一碗的同时,又叫我把生意做“大”一点,似乎我这辈子注定要当小贩;也有的假装没看见,急匆匆头也不敢抬一抬就从另一边想溜过去,大概是怕我难为情吧!倒是有时我旧情难忘,把他叫住,叙些别后的话,他却始终不敢正眼看我。想来,他心理上的承受力比我本人还差。只有当地的社员对我表示赞许和欢迎。他们会利用田间休息的时候到我这里来,把锄头往地上一裁,就安然地坐在锄柄上聊天,有的掏出旱烟杆,在我旁边默默地吸着,那专注的神情,象一尊永恒的雕像。我身上立即感到一股暖流。我明白,他们正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示对我的支持,比任何华丽的语言更珍贵。他们是在理解我,而不是可怜我,是赞美而不是鄙夷。从他们的永恒中我看到了深沉的爱和思考,体会到世界上最真实纯朴的情感是什么。
美娟精神上的压力比我要大。有时我身体支持不住,她只好自己去卖茶水,因为做生意不能歇着。她便一头茶水,一头吃奶的孩子,挑到村口的公路边,简直跟流浪的乞丐婆无异。有一次,她的一位同学看见了,竟大惊失色地喊叫起来,“娟!你怎么落到这地步,出来卖茶水了?你丈夫呢?”当美娟转告我的时候,她并不为自己的命运感到难过。患难夫妻无暇,也不必表达彼此的情感,这淡淡的叙述就是最恩爱的语言。我得到极大的欣慰,可我心里总感到愧疚,我太无能了,对不起美娟,对不起两个孩子。
那期间,我又不得不把多年收藏的邮票卖了。破“四旧”时母亲和表弟烧去的仅仅是旧中国时期的邮票,还留着解放区和新中国的邮票,以及一些外国邮票,总计数千枚。一位退休老医生得知我的不幸,通过朋友的介绍,特地从外县跑来找我,提出要买我的邮票,请我出个价。我知道,为了这些邮票,我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为了这些邮票,我被打成“里通外国反革命分子”;为了这些邮票,我沦落到如此地步,以至许多亲友都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