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甘失败的人-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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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大臣”,敬重地向民工介绍我是“指挥部派来的”,我感到很不自在,自己没有丰富的阅历,也没有什么能耐,更没有任何功劳可谈,如此受人尊敬,心里有愧。只因为有人给我封了官,比起在水库工地劳动时,身价就大不一样。
在渠道工地度过半年时光,庸庸碌碌、平平淡淡,自己又很少去参加劳动,行动也十分自由。一个人对生活的体验不深,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好回忆的。
跨入1960年,“共产风”再度刮起,国民经济已明显衰退,“大跃进”的后遗症,使农业减产,粮食紧缺,市场上物资供不应求。但不切实际的计划仍在进行,全省大学又破格进行春季招生。我从报上读到这则广告,心想,既如此需要人才,此时又没有应届高中毕业生,大概再不会“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吧!何况我又确实没有什么政治问题,工地领导对我的印象挺不错,也支持我的看法。3月10日我请了假,再一次不甘心失败地走进考场。虽然没有充足的时间复习功课,凭借过去掌握的知识,在考场上还是应付自如。
可二十天后寄来的仍是一张“落取通知书”。这是第四次。街道党支书明白告诉我:“你在街政府和渠道工地的表现都很好,我们如实反映了。但是你与海外通信搞集邮的事,公安局仍有疑问,我也无能为力。”
也许是习惯了吧!我对自己的命运不再表示异议。虽然我只有二十岁,却觉得十分衰老。希望一次次地破灭,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我的“政治条件”。斗大两个“政治”压得我动弹不得,全身萎缩矮小。我实在不明白,我满腔热忱,以为报纸是宣传用的,让华侨了解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是件好事。仅仅寄过一次,当知道这是不允许的,又主动向政府交代,满以为对党忠诚老实,不料遭到如此怀疑,竟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我感到前途暗淡无光,意志消沉,行为又开始放纵,甚至怀疑还有改变的必要。我只好从渠道工地退场回家。这一年夏季高等学校招生,我再没有勇气去碰它。后来听说这一次几乎是“全收割”,全省仅四十八位考生没有被录取,恐怕主要还是“政治不合格”,我有点后悔,不该没有坚持下去,难道我当真会成为全省这“一小撮人”中的一个?
我曾想过,还是当个傻瓜吧!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理想与前途,爱情与奋斗,都跟我无关,岂不也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幸福?正如歌德说过:“他们在一个小天地中平安地过活,看到叶落时,除想到冬天来了之外,别无何等忧虑来扰乱他们的日常生活。”那时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书海里。这个“恶习”始终没有变,我每天抱着书本从家门口进进出出。在别人眼里,这其实也是没出息的举动。对我来说,却是靠着书本才挺过来。因为读书,我才能净化精神,陶冶情操,没有在困境中被压垮。在书里我可以看到未来美好的样子,并相信眼前的一切不公,终有一天会结束。
家里希望我找工作。是呀!我总不能老呆在家里靠父母来养活,至少我应该自立。我决定先去找个糊口的。只要听说哪里有招工,不管喜欢不喜欢,我都跑去碰运气。
泉州歌舞团要招演员,自己做梦也不曾想过要去当一名演员,但我还是去试了。面试时唱了两首歌,导演听了很满意,说我有天赋,素质不错,乐感很强,有培养前途。他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歌唱家,曾灌制过唱片,是解放军总政文工团的台柱子,因政历问题被清洗回家,前年“大跃进”急需人才,才把他从管制中弄出来,那时“戴着反革命帽子干革命工作”。他作不了主,要汇报给团领导,还要跟我所在的街政府联系,然后才能通知我。后来他们“联系”过了,团领导回信要我安心在街政府工作。我心里明白,跟考大学一样,还是“政治”在作崇。
又一次是泉州地质局要招收一批学徒去当化验员,这可是我喜欢干的工作。我找到招工人员,自我一介绍,他立即表示欢迎,拿出表格让我填写,只要街政府盖个章,表示同意就行。但是出于同样原因,我得不到盖章证明,也就当不了学徒。
我不死心,又到县工业局去打听,好容易觅到一份工作,说定了只要有一张街政府的证明信就可以进去。我找支书说明来意。想不到这次他二话没说就爽快地给我开了一张“证明信”,表明我政治上是清白的。我高兴极了,以为从此要结束流浪者的生活。这张“证明信”简直就是“生命线”,有了它我就可以复活了。当我兴高彩烈跑进县工业局,原先答应我的那位负责同志,却连看也不看一眼我递过去的“证明信”就说:“你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再说。”当时我还蒙在鼓里,不明白这“研究”的真正含义。原来当我前脚跨出街政府的大门,党支书就抢在前头给工业局打电话,说明我的情况,表示那张“证明信”不算数。这些都是支书后来向别人传授他的“工作方法”时,披露出来,别人又转告于我,要我“放聪明点”,我才恍然大悟。
对此我不敢抗争,也无从抗争,他们从来不明着说。支书的态度,我也摸不透。是因为在他看来,我确实有“问题”,他不能给我“证明”。还是因为上面有暗示,他不敢给我“证明”。或者是在当时就因为我没有在金钱物质方面有所表示,而故意不给我“证明”?
更可怕的是,我连当个临时工也不行了。夏粮收购季节,我到粮食收购站打短工。才干几天,公安派出所去那里检查治安工作。当晚,负责人就把我辞退了,同时出来的另一个据说是“坏分子”。显然,我已经成了一名不公开宣布的“四类分子”,所谓“内专对象”,失去一切权利,不光大学进不去,招工不允许,连求生糊口的路也被堵死。当然,在一些人看来,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甚至是必要的。就象奴隶社会,奴隶主为了保护他的利益有权随意杀戳奴隶一样,这是他的权限,即使错杀了,也不会怪罪奴隶主,因为奴隶本来就没有任何权利可言。当时的“四类分子”跟奴隶,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都是最底层的贱民。失去了做人的基本权利。也许有人会理直气壮地说:“对那些人,人民就是奴隶主,他们是专政对象,还想翻天吗?”道理看似简单,真实情况果真如此吗?
我不敢再往下想,也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这些。他们又好心好意替我找到一个代课教师的工作,同样要有一张街政府的“证明信”才能进去。这在当时就如同要有一张奴隶的“解放证书”,没有它,谁也不敢要。我实在没有信心和勇气,也不愿再去找刺激和烦恼。妈妈不知情,一再摧迫。李校长也亲自来动员。我只好实话告诉李校长,我是个被开除团籍的,街政府可能不给我“证明”。李校长却说:“这有什么,非常时期,动不动就开除党籍、团籍。多着呢!再说,这并没有比没有入团的人更坏。教师中有不少人还不是团员呢!改了就好。”李校长亲自去找支书。支书却反要他到县文教科打一张“需要人的证明”,这明显是故意刁难。李校长没有灰心,果真打来一张这样的证明给支书。支书无话可说,答应“明天”就办。“明天”我准时去找他。他开始推三托四,要我再等“明天”。可是到了“明天”的“明天”,又是“明天”。恐怕这个“明天”是永远不会完的。我也不依不饶,就天天都去找他,听他再说“明天”。有时他会对我说:“你急什么,过几天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当小学教师有什么意思。”他的话我已经不再相信,等一个“明天”这样难,等“过几天”还不知要到何时呢!后来还是李校长作主为我担保,让我先进学校去准备上课,因为就要开学了,不能再等支书的“明天”了。
1960年8月,我没有经过街道党支书的“证明”。就来到北门外小学教书。可我人虽进来,心里却常常忐忑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党支书会派人到学校来交涉,把我又要回去。要知道,当时不成文的法律是保护他有这种权利的。
当教师不是我的心愿,只是迫于生活。教书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学期初要制订各种计划:有教学的,班级工作的,少先队活动的等等。我不知所以,全是借同事的本子来“参考”。至于课堂上如何传授知识,采用什么教学方法,就颇有探讨研究的余地。
大凡教育人必需既严又慈,且要有耐心。这方面我是先天不足,往往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有一次上体育课,面对天真烂漫的儿童,我一开始就忙乱起来,整个操场乱轰轰的,叫他们排队,他们象一群蚂蚁,一个蹿来,一个跑去。勉强凑成队,又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好容易才能交代几句,想让他们去活动。一听到“散开”的口令,又象打破坛子的水,哗哗地四散开来,有的为抢夺器材,吵起架。我喊不住,急得团团转,讲道理听不懂,发脾气不管用,只有干着急。后来不得不又集合起来,带进教室去听我讲故事。孩子们喜欢听故事,那神情那秩序简直叫人感动。可故事一讲完,教室里又吵吵嚷嚷。我用尽各种规劝、评比、表扬的办法,都收不到持久的效果。我恼火了,有意要用威严来获得安静。拍一下桌子,吼叫一声,教室里静下一点。学生互相看了看,有的还想笑。我声色俱厉又来一次,总算规矩了。下课后,我心里却留下无限的懊丧和对自己的不满。而每当考试之后,看到学生成绩不佳,心里更不是滋味,比自己考不及格还难受。我深感自己不是当教师的料,这方面我没有一点特长。常此下去,我会一事无成。于是我又想着大学,认定只有朝这个方向努力,将来才有希望。我把上大学仍然看成是实现理想的唯一出路。
1961年已有种种迹象,说明国家政策开始“解冻”,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前几年大学里收进一些“烂学生”,各方面反映强烈,纷纷要求重视知识质量。一些明显跟不上的学生被中途“调整”下来。我想,只要考大学是真正看成绩的,我就有希望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决心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功课。七月份又一次走进考场。一些人在背后公开议论我,说我简直太傻了,吃一堑,二堑,三、四堑还不能长一智。说上面不会轻意改变对一个人的态度。我却始终认为自己对党是忠诚的,相信组织上不会用静止的眼光看待一个人。然而,结果还是我错了,盼来的仍是一张“落取通知书”,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那天钊人正好在我家里,一时两人相对无言。突然他轻轻哼起苏联歌曲:“哎,道路啊!尘雾迷漫,荒草盖满草原,严寒多难忍;不能知道自己的命运……”忧郁低沉的旋律,似乎由近而远,把我带到那严酷的战争年代。多少无辜的人死于炮火,被遗弃在道路旁。我这点不幸算得了什么。我也不愿再来猜测原因,就让人说我是成绩不好而“落取”吧!也许这样还体面些。
从1958年到1961年四年中,我先后考了五次大学。始终“落取”、“落取”、还是“落取”。是因为文化考查不合格?我想过去的老师同学可以替我回答。是因为政治审查不合格?这个问题就不象解数学题那么简单,所谓“合格”的标准是什么?“不合格”的依据又是什么?怎样看待一个人在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