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岁月之二 远方-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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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餐店不大,吃饭的人也很少,大概这里习惯的吃饭时间已经过了——当然,仅针对于如此规模如此经营方向的快餐店而言。安生其实已对这家店作了一些观察,不但有他所需要的炒粉,而且对这家店面的感觉还不错。灯光是朦朦胧胧的(大概是为了节省电费),里面所有一切能见到的东西包括挂着的两坨肉都更近似于古旧的文物(大概是买不起新的),但他很满意,如此才觉踏实。进去之后,便大着嗓门喊了份炒粉,素的。
这里的物价他算是领教了,住的竟然要比家乡贵上好几倍,吃的自然也是贵得足以让人愤怒。但既然来了,抱怨毫无用处。到了这时,也不管是该像个大丈夫般能屈能伸,还是该做一个精打细算的“小男人”,不妨借用一下邓小平先生的名言,“不管白猫花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所以,当一想到剩下的钱快要去掉了十分之一,他的心就踏实地扑通了一阵。这也难怪,在路上他又忽然想到,即使马上找到了工作,也不可能马上有工资发,这些钱就成了找工作以及找到工作之后生活费的总和。“假如钱花光了怎么办,向谁借去?没有朋友,更没有亲戚,即使认识了几个人,向别人借钱也是不大好开口的。”于是,他在路上就已经思量好了,关于吃的,中餐和晚餐只有炒粉最适合、最可能吃饱,吃个三五天大概也不会厌倦的;关于睡的,不能因为刚才的一时欣喜而失去了把握,只要不下雨,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随便睡睡。总而言之,那些钱要精精细细地花。
因为还有后面的事牵挂着,炒粉吃在安生的嘴里也没有特别的香,倒像是放了很多的胡椒粉和白醋在里面,吃出了满嘴的辛酸来。也不知怎的,望着热气腾腾的炒粉和旁边的一杯凉茶,他忽然想起了楚春云,想起了夏天在楚州的那段日子,热泪也在喝那杯茶时几乎夺眶而出。那是一段多么温馨的日子,温馨得令人心醉;春云不正是他的亲密无间的恋人么,温柔,善良,美丽,用上更多的词也道不尽他对春云的赞美,而在这异地他乡,更多了几分恋念,融融的,痴痴的……他再不敢想了,只是把炒粉胡乱扒完,更没了把些残渣也夹起咽进胃里的欲望,喝干茶后就离开了快餐店。
回到热闹的街上,安生才被这眼前的世界牵了回来。楚州和他那心爱的姑娘自然只能藏在了心底。他胡乱地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待发觉自己的迷糊,就索性继续朝前走去。边走,他边想,该到哪儿去睡呢?
确实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早先来到梅村所带给他的喜悦这时没了踪影。无论怎么回避,刚才吃饭时想起的人和往事所带来的记忆伤痛仍隐隐地掀起,看到街上或露着喜悦或匆匆赶路的人,都让他这份隐痛滋生出更多的记忆来。他问自己,别人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路,而他的呢,他的家在哪里,他的路又在何方?
尽管街上的灯火很亮堂,而他走在的路上却是另一番景象。他是沿着街旁的树影走着的,灯火跟他并没有多大关系,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借着黑暗,他已是热泪盈眶,任着泪自脸颊流淌下来。这样他会好受些,何况这泪本该早就流下来的,之所以到现在,是因为有着树荫的庇护,尽管街上有很多人而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谁会注意到他这个外乡人呢?
就这样暗自宣泄了一回,安生的心情才平息下来,偷偷把泪擦了,重新投入到眼前的世界中。这是一个跟楚州有多大别异的世界呵,而他将要在这里找到一块栖息之地。
当夜愈来愈深,已是九点来钟,安生不知不觉在街上走了一个多钟头,仍没有看到一点希望。这也难怪,街上都是房子,可没有一家是他的,都住着人,总不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睡吧;他也没有向人家借宿的念头,因为脸皮薄,所以开不了口;让他找间空房子,即使有也不敢住,怕被人发现到时说不清楚。那么,剩下的主意就只有找个没人的地方。他的印象当中家乡就很容易找到,比如破庙,比如牛栏,比如山洞,既可睡觉,又没人赶,还可遮雨雪,挡风暴;他小时候就经常看到一些乞丐睡在这样的地方,甚至还有赶路的,只是不知来历。这些童年和家乡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而且非常的清晰,也许可以为他解决睡的问题提供点帮助。
这里跟他的家乡虽然有着天壤之别,但天下之大,总有人的容身之地,无非人有时还有些顾忌罢了。在广州火车站看到的那一幕至今才过去一天,他的顾忌是他所带着的全部家当的安全。要知道,他的背包里有他几乎所有的心爱之物,包括那支“楚笛”,几本心爱的书,其中就有雪莱、普希金、叶赛宁等人的诗,他的诗歌和小说的手稿,甚至还有春云送给他的小收音机,和一张春云的像片。这些无疑都是最为珍贵的,甚至比他的生命还珍贵。
当然,他还顾忌别人把他当作可疑分子给抓起来,比如小偷,比如逃窜分子……这些都是极为恐怖的,一想着就怪不舒服,一旦粘上了更是难保干干净净脱得关系。这世界本就有把假当作真,真当作假的事,真真假假让人迷糊,闹剧么,好笑么,一点都不好笑。《雾都孤儿》里面的故事安生总有些印象,谁担保如今就没了这种事呢——谁让他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在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人才会生出如此之多的顾忌。
他的另一个顾忌是别人把他当作乞丐。想想也是,如果他睡在马路上或者别人的屋檐下,别人不把他当作小偷或者逃窜分子,剩下的可能就只有穷乞丐、拾破烂的或者精神病,而后两者往往也在乞丐的范围之内。对于自己在人眼里的微不足道,他不想再作抗议,却总不至于把他还是个人给忘了。这世上,有谁去关心过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关心过一个乞丐,把他们当作个人来看呢,来对待呢,最多也就是点怜悯,而且这点怜悯也是有代价的。按照他的想法,哪怕一个人真的沦落到以乞丐作为职业,也只能说是个弱势的人,大概也应该算个人的,就有权力得到尊严。他此时顾忌的也正是他的尊严,睡在那里没人理睬倒无所谓,担心的只是有人赶他走,或骂他一句,或干脆给他踢上一脚,就像昨天晚上遇到的一样。
在他小的时候,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在一个冬天的早上——那时快过年了——他跑到屋后山上玩,就见过一个乞丐。乞丐是个女的,大概四十来岁,身上穿得很单薄,脚上也没穿鞋,头上长了一个很大很丑陋的疮,流着很远就能闻到令人恶心的脓水,头发杂乱,模样也极为恐怖。她就躺在一个稻垛旁边,天上正下着的雪盖住了稻垛,也盖住了她的两条腿。她可能已经在那里躺了一个晚上,安生看到她时,她都快要冻死了,因为动也不动。安生当时吓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以为那人已死了,就拼命地跑掉。他跑掉之后,不敢告诉父母,就告诉了小时的伙伴。那些伙伴听了不相信,决定一起跑来看看。他们看到之后开始有些害怕,害怕那人跑过来,见半天没动静,才没有跑散。为了弄清那人是死是活,他们商量着向那人扔石头,并马上捡了几块石头扔了过去。石头砸在那人的身上,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当时吓得一跳,全都逃开。安生当时没逃多远,因为自觉没有去砸那人,那人不会对他怎样,就停下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愣住了,忽然觉得那人挺可怜的,因为那人睁开的眼刚好与他对视了一下,从那眼里他尽管很小还看不出什么,但总觉得心里惶惶的,象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后来,那些伙伴见那人并没有追上来,就慢慢回来,又用石头砸她,有一块大石头还砸破了她的头,流出了血。这才没人再砸了,因为伙伴们见了血早就吓得跑光了。安生在此期间因为伙伴的鼓动,也砸了一块,不过这次他没有跑,尽管很害怕。那人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擦掉头上的血,只是突然朝安生吼了一声——其实,那人的声音不大,但很尖锐。之后,安生尽管听不懂,还是吓得快快跑开了。中午吃过午饭,不安的安生又去看了一回,那人却不见了。从此,安生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却也忘不了那人的模样,那人看他时的眼神,以及对他的一声吼,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能原谅的事。
那人所带给他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的,现在他更懂得了那声吼的意义。以至于他在梅村的街上走了很久之后,终于决定离开这里,而去郊野,随便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那里睡。离开镇区前,他没忘买了一盒蚊香——南方的蚊子不但多,而且个头都非常可怕。
他又朝着镇外走去,走进了工业区。工业区里工厂林立,工厂之间都有围墙隔开,他灵光一闪,那些工厂的墙根不正好可以作他的睡床么——那里不会被人发觉,离人群很近,而有安全感。
于是,安生离开公路,沿着两家工厂的围墙自然形成的小道向前走去。围墙很长,朝不知名的幽深野外延伸着,幸好围墙的另一侧还有开夜班的车间,安生正好借车间漏出来的薄光探路。稍稍有点缺陷是围墙砌得很窄,车间里投射过来的光只能更多的在那两边墙上,人在其间,却似沐浴在水里,而只探出个头来。这里虽很幽静,却不恐怖,安生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还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仿佛,他就走在一条花园的小路上,周围有着淡淡的月色和灯光,眼前也有了美丽的景象……这曲子本是舒缓流畅的,他哼起来调子更缓,余音也留得更长,有了一丝悲凉与忧伤。
正走着,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脚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脚步也猛地收了回来,惊在那里,一时不知自己是该跑,还是该留下来仔细地看明白。如果是个人,就这样一声不哼走开,多少有些不礼貌,于是他准备鼓起勇气凑上去探个明白。
忽然,从阴影那里发出了声音,——正是一个人,活着的人,——说了句:“干啥的?”
这下安生吓得不轻,不过到底看出了是个年轻人,穿着虽看不仔细但辨得出很糟糕。他勉强镇静下来,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没有看到你。”
那人的表情被光线遮住了,不是很清楚,不过一口不很标准的普通话毫不含糊,说道:“买包烟来抽吧。”语气倒是清晰得很,冰冷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刚赶过来的。
安生显然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对那人的话也不知所解,但感觉得出那人生气了,至少是做出了发狠的样子。于是,他在心里怪紧张地琢磨起来:“把脚踢到别人的身上,这是我的不对,赔个理道个歉总该可以化解的。这人如果因此跟我要烟抽,大概算得江湖上的黑话,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虽然从没听过黑道上的什么话,也没见过黑道上的什么事,不过他还没有傻到真的以为那人只是要包烟抽,不明白的只是接下来那人将要干什么,便装傻说道:“我口袋里只有几根,刚才真对不起,来,大哥抽根烟吧。”
“你是哪里人?”那人倒是接过了烟,就着安生点的火吸了起来,边说边看着安生,顺便把烟雾也喷到安生的脸上。
安生笑了笑,说:“楚州人,你呢?”
那人自然没听说过楚州,其实也不大在乎安生是哪里的人,无非客套一下而已。果然,那人没再问楚州是个什么地方,连安生所问的话也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