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日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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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憎恶母亲的,非常憎恶。只有我知道,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精神分裂症!她在用这样一种卑劣的手段困住父亲,连一分钟的自由也不会给他。父亲显然早已经看穿了她的用意,却一副立志要纵容到底的样子。不知道是当初父亲做了什么错事让母亲抓了把柄,“小人得志便猖狂”了呢?还是父亲在某一天终于在无休止的婚姻纷争中精疲力竭举了白旗?据说,在我出生那一年,母亲腆着肚子跑到校务处、校长那里大闹了一场之后,父亲就变成这样子了。从此,母亲三天两头就这么闹了,从家里闹到学校,或从学校闹到家里,以至于谁见了她都躲着走,见了父亲也直叹气。我十四岁那年就已经看穿了她这套把戏!父亲哪怕是下班晚回家了十分钟,母亲也会闹它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口口声声说父亲是有了外遇,又哭、又闹,还玩上吊,真没意思!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隐忍到今天的,好像上辈子真的欠了她多少黄豆似的。如果父亲很听话,下了班就回家,一分钟也不耽搁,表面上她也会平平和和的,似乎风平浪静了。但是,这样的平静久了,她也不满意。坐在那里一脸忧郁,像个弃妇似的沉默不语。这样更让人惊恐。因为用不了多久,又一场大战就会爆发了。父亲当年是怎么看上母亲,又怎样坚决地娶了她的呢?据说还是一桩很缠绵很动人的爱情故事。只是娶回家之后,一切都变化得令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了。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使不完的蛮力,试图主宰整个世界。实际上,她的确也主宰了她所能主宰的一切,她的、她身边的所有人的世界。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或许我已经和那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男人结了婚,有了无穷无尽的幸福的开始。而她那狼藉的名声以及她那自编自演的、莫须有的所谓病症,轻而易举就摧毁了这一切!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相信她那拙劣的表演,我也不知道是哪家医学院可以不负责任地得出这样的结论:精神分裂症会遗传。反正,李明清的母亲一早就认定了这样一个结局必将发生,并毫不犹疑地勒令她的宝贝儿子和我分了手。姐姐是怎样一种故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不是父亲把自己带的一个博士生介绍给姐姐,后来,那个博士生去美国时又带走了姐姐,恐怕她也难逃这样的厄运。苏格拉底的妻子是恶名在外,我父亲的太太是臭名昭著,早晚有一天,他也会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父亲在××界还算是个知名人士,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要骂他无能了。即使如此,他仍旧是无能且懦弱的,令人厌恶。如果不是他对我们姊妹两个也算疼爱有加,我今天也绝对不会去看望他。奇怪的是,看到他皱纹又多了几道,我居然有点儿难过。我们家的大记者王昊居然和老爷子相处得不错,两个人谈得热火朝天的,我就静静地看着母亲,她也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她的丈夫、我的丈夫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拍戏,我们和他们中间隔着一层玻璃,透明的、好像不存在似的,却又彼此听不见。我看到她冷如剑的目光中夹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她也看到我寒如冰的目光中夹带着显而易见的憎恶。然后,我故意推开那扇玻璃,坐在了父亲身边,拉着他的手,好温柔地把头靠在他的肩头,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恶毒地看着我,无可奈何地收回她那乍起的愤怒。这对她的确太难了!以至于她爬满树根的脸肿胀起来,扭曲变形了。我得意地望着她笑,好像我从见到她、从进门那一刻起就是一直这么对她笑的,或许从三年前,甚至十几年前我就这么对她笑了。这个女人比我从前想象的要聪明多了,没有她平时的愚笨,至少今天她还能克制得住自己不和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但因为太过矫饰,反倒更容易让人识破了。有女人蠢笨至此,也算经典之作了!真奇怪,这样的女人当初是怎么上的大学,又怎样当上了教授的呢?好在学校里还有明眼之人,早早给她放了大假,否则又不知贻误了多少良家子弟!然而,一刹那,我似乎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一闪,旋即又不见了。是我的眼花了吗?一定是我的眼花了!这么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流泪呢?流泪也是假的!就像我从小看到的。
我搞不懂爱一个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但我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看看母亲也就知道了。我觉得她对父亲是怀着刻骨的仇恨的,她用这没完没了的日子折磨他,但她却旨在表明她太爱他了,以至于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用一生来耗尽他。我搞不清她的逻辑,就像我从来搞不清楚自己的逻辑一样。而我恨李明清,却不会去骚扰他,但我会折磨我自己。绝食、喝酒、放纵、结婚、生孩子,好像这是一种惩罚他的方式,但明明惩罚的是我自己。据说,没本事惩罚别人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拿别人的罪过惩罚自己,而有本事的人却相反,他们总是拿自己的罪过惩罚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世间的逻辑就是这么混乱!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子的,从来没有改变过。
离开的时候,我特地又看了一下她的脸。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风平浪静,干净得就像撒哈拉大沙漠,除了千古不变的荒芜,还是千古不变的荒芜。忽然就想起了西夏王陵,在枯黄的沙漠之中多出来的那座枯黄的坟冢。风沙已经侵蚀掉了它曾经有过的所有辉煌,那个古老的王国消逝得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但那座面目全非的坟冢却仍在那里立着,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立着。我一直都很想去看看楼兰古国,却一直没机会,想必也是一样的荒芜罢了,可我还是想去看看,就像我想看看自己的子宫究竟长什么样子一样,我想知道那孕育了文明抑或野蛮历史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现在,不用去看了,看看这张脸就知道了。死寂的荒芜,再也没有什么生命之类的东西存在了。
王昊说她很奇怪,明明一切正常,为什么人们都说她患有精神分裂症呢?我说,她的确有病,她只是假装没病罢了。王昊说,你可真逗,怎么这样说你母亲呢?我告诉他,如果你现在转回去,你就会看到她又犯病了,就像刚刚被戳破的气球,正乱七八糟、全无方向感地乱撞着,要待会儿才能落在地上。王昊惊愕地看着我,就像我是一个刚从动物园或者马戏团跑出来的人头狮身的怪物。我笑了,问他是不是怕了?他忙说没有,但我看见有一缕恐慌从他的眼中闪过,就像一头受惊的驴子,落荒而逃了。于是,我又笑了,这一次,我笑得很暧昧。
第一部分:割裂的子宫写给未出世的孩子
1995年8月18日 晴 写给未出世的孩子
我亲爱的,这么说时我就笑了。虽然你都六个月大了,我还是没有找到做母亲的感觉。有时候你淘气地又抻胳膊又抻腿的,就像那个在蛋壳里睡了一万五千年的盘古。你想翻身,结果却感觉到了束缚,所以你就使劲儿蹬啊踹的。想想你的样子就很好笑。你知道你是怎么来的吗?你是无中生有而来的,像我一样。在某一天,一个无聊的精子和一个无聊的卵子遇见了,他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或许能减少无聊,就住在了一起,结果就分不开了,成了一个人,而那一个精子和那一个卵子就消失了,死了。的确,新生成的这个生命比他们单独存在时加在一起的力量强大多了,而且会越来越强大,这是上天最神奇的安排!我爱这神奇!所以我爱你。但是,世事轮回,你从哪里来的,你还会回到哪里去,每个人都一样,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多么神圣的东西,都遵循着这样一个过程。那么,将来有一天,你会长大,你会谈恋爱,当爱情死去的时候,你也就不会那么悲伤了。这是你必然会遇到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怎样想方设法去避免。也只有到那一天,你才真正有资格说,“我长大了。”而先前一切的幸福、一切的苦难都是为此而准备的。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你就会看到这个世界,希望你真的能像盘古一样开辟自己想要的天和地。当然,你要付出代价的,你的精神、血肉、生命,你一切的一切。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代价就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但首先你要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
有那么一天,你会爱上某个人,你发现你全部的精神世界居然深深根植于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你愿为他生,为他死,怎么样都行。你毁灭掉自己所有自我的影子,只是为了能够匍匐在这圣洁的形象前。你一次又一次在他的目光中重生,当然还有死亡。你感激上天把他带到了你的面前,你常常关起门来祈祷,祈祷他的存在。是的,存在!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只要他活在这个世上,只要他健康平安。
也有那么一天,你的爱情死去了,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不经意和突然。你规划的关于未来的一切,在一刹那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你不知所措,你悲痛欲绝,而你全部的精神世界以及你全部的未来世界,如灰烬般被吹散,大地上干干净净,你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不想描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有你亲身经历了你才能知道什么叫痛苦,什么叫茫然。但,这就是你未来生活的真实萌芽。这个萌芽从一开始就是个死胎,而且必须是个死胎。这样,有一天,你会结婚、生子、变老、死亡。一切都是必然的、循序渐进的,实在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试想一下,人类就是这样繁衍至今的,一步一步走到了文明。如果你想逃离这样的命运,如果你想逃离这麻木的文明,如果你真的想改变这一切的必然,我可以告诉你一条捷径——逃离城市回归山野,重返自然。你可以一个人生存多久呢?显然,这条路不能走。这是一条死路,孩子,你不是神,只有神才能一个人生存下去。那么,你就去寻找印第安部落吧,希望你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相信,比起那些“愚昧、血腥”的野蛮人,我们的文明人更加“愚昧、血腥”。我们这个时代,逻辑是混乱的,到你们的时代,想必也不会有太大改善。教育并不能产生智慧,金钱并不能创造幸福,爱情永远达不到永远,那么,你们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呢?你要自己寻找答案。
送给你一个名字吧,叫“一天”。一天有24个小时,1440分钟,86400秒,每一秒钟有一个偶然,十个必然。十个必然才能构成一个偶然。然而,主宰你那一秒钟命运的又恰巧是那一个偶然。86400个偶然就是864000个必然。偶然和必然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联,因为你的存在形式而被体现。选择怎样的一种形式存在,是你必须要面对的问题,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没有意见。我能给予你的,我都会给你,而需要你承担的,你必须承担。有些人总是妄想,自己的肩膀如果不承担任何后果了,是不是就可以像神一样飞在天空了呢?结果,连骨骼都退化了,站不起来了,只好四足着地,成了野兽,而你是人,所以,你必须站直了走路!
你的生命、你的一切都在你能拥有的每一天里,你的生命必须从你的每一天里汲取能量来源。永远不要相信奇迹,孩子,你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