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132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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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有什么不好?”
“你的骨架子大,太瘦了像根青竹竿似地,那才难看。”
“又何致于瘦得那样子?”蔼如忽然问道:“娘,如果南边平靖了,我们怎么办?”
李婆婆沉默着。不是无话可答,而是话大多了,她得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
“娘!”蔼如问道:“只怕你还没有打算?”
“哪里是没有打算?只不过打算不好!”说到这里,李婆婆突然一阵烦躁:“你冷就加件衣服,这样裹紧了,悟出我一身汗。”
“我不冷了。”蔼如将夹被松开,剔亮了油灯,倒一杯金银花泡的凉茶,慢慢啜饮着,静等她母亲再说下去。
“落叶归根,自然是回老家——”
一句话不曾完,蔼如脱口说道:“我不回徐州!”语声既尖且促,就像一把小刀在李婆婆心头划了一条口子。
“我又何尝愿意回徐州?人要脸,树要皮,回徐州进不得祠堂,不如不回去。不过,你年纪轻,不懂上了年纪的人的心。能够想出一条不大伤面子的路来,就稍微委屈些,也还是回家乡的好。”
蔼如不答,她不以她母亲的话为然,但却不忍再峻拒了。想一想问道:“哪里有什么不伤面子的路?”
“从良啊!”李婆婆不暇思索地答说:“我一直在想,洪三爷如果是徐州人,或者虽不是徐州人,肯在徐州安家就好了。”
蔼如的心跳得很厉害,又惊又喜,思绪极乱,将杯凉茶一口气喝干,长长地喘了口气。
“这一阵子,我冷眼在看,好像觉得以前看得不大对。”
“什么看得不大对?说了半天,倒是说的什么呀?”
“洪三爷。”李婆婆说:“我总当苏州人浮滑,好虚面子,欠刚强,这趟看洪三爷为万家的事,倒真亏他!顶难得的是,有血性。”
“是啊!”一句话说到蔼如心坎里,痛快无比,不由得拍手跳脚地失声而呼。声音高得她自己都发觉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娘也看出他是个有血性、讲义气的?”
“这一说,你也看出来了。可惜——”李婆婆没有再说下去。
做女儿的懂她未说出口的话,可惜洪钧有了妻室,而她又不肯做偏房。话头已接上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蔼如便从容问道:“娘,你还记得不记得跟我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就是自己对不起自己?”
“怎么不记得!”
“原来娘记得!那就好说了。我倒要请问你老人家,像我图名怎么个图法?”
一句话将李婆婆问住了,“我亦不过随口一句,作个譬仿。”她说:“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人,谈得到什么名?”
“娘,你说话不算话,赖皮!”
听她这撒娇的口吻,李婆婆啼笑皆非,门外却“噗哧”一声,忍俊不禁地在笑。
母女俩都听出来了,是小王妈的声音。蔼如先当她有意“听壁脚”,转念一想,正好拉她作个帮手,便即喊道:“小王妈,你进来!”
小王妈看看躲不过,提着一块抹布,带着一脸窘笑,推门而入,不等她母女开口,先自表白:“我刚好在抹窗子,听见——”
“好了!”蔼如摇着手打断她的话,“没有人说你在偷听什么,而且也不怕偷听。”
“原是。”小王妈一面回答,一面抹桌子。
看她在做事,蔼如便先拿她丢开,转脸向李婆婆说道:“娘,我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图利容易图名难!如今积蓄虽不多,想来供养你老人家下半辈子总够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总想有个半子之靠。光是吃老本,不说坐吃山空,就算吃不穷,凄凄凉凉的,也没有什么味道。”
这几句话,未在蔼如计算之中;而说来却是老年人情理之中必有的想法。她觉得不能推却、也不能闪避,细想了一下,这样答说:“我又不是生来做尼姑的命!只要娘让我办一件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家的姓的事,以后我听娘作主就是。”
“这就没话说了!”小王妈插嘴帮腔,“婆婆一定答允的。”
李婆婆没有理她,平静地说道:“你且说来看!”
“我要帮一个人的忙!帮这个人‘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也替我扬一扬眉,吐一吐气!”
李婆婆和小王妈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早就意料到她会这么说。
“你怎么扬眉,怎么吐气?”李婆婆用很冷静的声音答说:“他就是中了状元,不见得你就是状元娘子!”
“正为的不是我,人家才会佩服。”蔼如答得很快,“为了想做状元娘子,去造就一个状元出来,无非为的自己,这是私心!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倒真不小!”李婆婆忽然笑了,“状元!谈何容易?文曲星下凡,百神呵护;皇帝都没有一定把握,说能造就哪个中状元。你就敢说这话了?”
“我没有说一定可以造就他中状元,原是娘这么说,我才以话答话,作个譬仿。不过,帮他图个两榜出身,我是有把握的。”蔼如怕自己的话说得狂了,又惹母亲起反感,所以紧接着补了一句:“他的笔下、人品,原就是一定能中进士的。不过要让他肯下苦功,肯上进而已。”
“那么,你打算怎么个帮他的忙?”
当着小王妈的面,蔼如不愿明说;而谈到紧要关节上,却又不能不说,想了好半天,总算想到了一句小王妈不懂,而爱听昆腔的李婆婆一定会懂的话。
“娘总听过‘绣襦记’?”
李婆婆自然听过,知道蔼如是拿李亚仙资助郑元和的故事,表示要接济洪钧。提到这一层,她觉得不能随便许诺,因而保持着沉默。
蔼如不怕她母亲反对,因为她自信能够说服。就怕她母亲沉默,说不进话去。为了打破僵局,她向小王妈问道:“你看洪三爷为人怎么样?”
“她自然说他好!”李婆婆插进来说,“阿培要人家照应,哪会不好?”
这话出于李婆婆之口,格外有讽刺的意味。因为当时她从成山回来,正逢洪钧大醉,初次留宿望海阁的那天,小王妈对洪钧并不见得恭维;如今要说他是怎么、怎么好,岂非前后不符。
小王妈自然能辨别她话中的味道,不便多说,但也不能不说,“洪三爷的为人,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她说,“行得好心有好报!只看他待万大爷的义气,将来不会不好。不然,世界上还有哪个肯做好人。”
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一句“行得好心有好报”,恰好打入李婆婆的心坎,默然不语,表示不反对蔼如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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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就在张仲襄护送万家眷属上船,盘灵回原籍的第二天,正式证实了江宁克复的消息。那是六月十六中午的事,曾国荃所部将领,挖掘地道,用炸药轰坍了二十余丈长的一段城墙,官军一拥而进,搜杀了三昼夜,肃清全城,并捉住了“太平天国”的第一流人物李秀成。曾国藩亦已由安庆启程,亲自在江宁主持抚生恤死的善后工作。
接着,普颁恩诏,大封功臣。据说咸丰在世之日,曾有诺言,凡能平定洪杨者封王。但清朝在三藩之乱以后,异姓不王,已成禁例。所以满朝亲贵大臣对如何实现咸丰的诺言,颇费踌躇。后来是一向被认为德胜于才的东太后想出来一个变通的办法,将王爵一化为四,分成侯、伯、子、男四个爵位。曾国藩封一等候爵,世袭罔替;曾国荃封一等伯爵。另外两个爵位,给了曾国荃的部将。此外立功出力的武将,共一百二十余员,亦皆从优奖叙。
流寓烟台的江南人,为数不少,得此喜讯,奔走相告,不在话下。但兴奋的情绪一平伏下来,却又不免犯愁,有的是抛不下已成的基业;有的是怕见那残破的家园;有的是携儿拖女,一笔回乡的盘缠,无法筹措;而像洪钧,则关心的是今年的乡试,不知能不能如期举行?
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热,洪钧的这份关切,深藏不露。唯有蔼如洞若观火。然而她也知道,如今跟他谈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结果,与其徒乱人意,不如不提。
不久,来了一个好消息,本科江南乡试,决定在十一月间补行。但消息虽好,洪钧却更忧郁;蔼如知道,他是在为一笔赴江宁乡试的盘缠发愁。
有一天,洪钧回家,发觉马褂口袋中有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不免又惊又喜,而更多的是困惑。马褂中怎么会有这一张银票?于是从这一天出门想起:先到衙门,并没有脱马褂;然后为一个朋友送行,更不会脱马褂;接着便是到了望海阁。是了!银票是蔼如放在里面的。
但也不见得!洪钧想起儿时在亲戚家见过的一件事,丫头偷了主母的一个戒指,家人大索之下,无可隐藏,悄悄塞在他人衣袋中,借以免祸。这张银票也是如此而来,亦未可知。究竟如何,唯有到了望海阁才能水落石出,于是洪钧仍旧穿上了马褂。
※ ※ ※
他的去而复回,在蔼如意料之中,所不曾料到的是,他的第一句话:“你这里可曾发生窃案?”
“没有啊!”
“你倒检点一下看,是不是失落了什么东西,譬如首饰银票之类。”
这一说,蔼如有数了,“不用检点。”她很有把握地回答,“这里的人,手脚都很干净。”
“这样说来,”洪钧将银票掏了出来,“是你放在我马褂里的?”
蔼如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毫无表情地看着洪钧——要看清楚了他的态度,再作答复。
洪钧的脸上,至少没有不快的颜色;可也不是平静得深不可测,是一种微感为难与诧异,并多少混和着羞惭与感激的复杂表情。
表情虽复杂,却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符合蔼如所期望的。这便使得她能放心大胆地说话了,“三爷,”她说,“也许我做得冒昧了一点。不过,我的一片苦心,你应该知道。说一句我识自己身份的话,我没有拿三爷当客人看。也希望三爷——”
她故意不再说下去,其实跟说出来一样。她不拿洪钧当“客人”看,当然希望洪钧也不拿她当“姑娘”看。“然则,”他问:“你拿我当什么看呢?”
这一问,直逼堂奥,颇难回答。但蔼如的机变也很快,“我拿三爷当至亲看。”她又加了一句:“三爷,我这样说,是不是过于高攀了?”
“高攀什么?你也是名臣之后。”
一提到这话,蔼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很快地,低下头去,但仍可以看得到,她面有凄然之色。
名臣之后,沦落青楼!以蔼如的品貌才情,偏有这样煊赫的家世,不但委屈了她,真可以说是造比弄人,有意折磨。洪钧突然激动不已,很想作一个惊人的诺言。可是,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想到“轻诺则寡信”之戒,不免自问,可能信守诺言?
不能!因为这个诺言,牵涉甚多,不是自己能够完全作主的。因此,他手持着那张银票,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收起来吧!”蔼如轻柔地用双手将他的手掌合拢,“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想办法。”
“够了,够了!”洪钧脱口回答说,话一出口,才发觉这是接受的表示。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假惺惺了,只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你娘可知道这件事?”
“跟你说实话,我跟我娘提过,老人家默许了的。”
“唉!”洪钧叹口其意若憾的气,“可叫我无可闪避了!只是,”他不胜感慨地朗吟着:“‘最难消受美人恩’。”
“言重,言重!”蔼如笑道:“我不是美人;更哪有资格施恩?”
“漂母一饭——”
“三爷你错了!”蔼如打断他的话,抢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