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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男人之苦:天雷-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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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娜躺下来,两只胳膊盘在头顶,左腿伸直,右腿微曲。秦雪雷不敢再看,转过头眺望晨雾中的大海。他的心跳得很有力,很快。实在是太安静了,连海浪的声音仿佛也消失在雾气里了。
他听见梦娜说:“你过来。”
他向梦娜俯过身去。一只胳膊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这是人在黑暗中常犯的判断错误。无论如何,黑暗是让人相互吸引的。秦雪雷看见梦娜的胸脯起伏着,看不清梦娜的脸。梦娜的胳膊绕上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下颚。
“抱着我。”
秦雪雷不知道怎样去抱。如果这样俯身伸出双手,他必须躺倒才行。他犹豫一下,梦娜一使劲,把他拉倒了。两个人躺在沙滩上,梦娜的头发把秦雪雷的脸埋住了。秦雪雷失去了视觉,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梦娜坐起身,一手支地,一手扶头。秦雪雷还躺在那里。天快亮了。
这是秦雪雷生平第一次拥抱女人,结果除了紧张什么都没感觉到。海风吹在他身上,他有些困倦,想睡觉。梦娜突然笑起来,低沉欢快的笑声让秦雪雷一跃而起。梦娜捧起一把把沙子堆在脚上,直到沙堆埋过大半截小腿才停下。
“你从没抱过女人吧?”
秦雪雷摇摇头。
“黄东阳给我讲了你们两个在看守所的事。你胆子挺大呀!”
“我是个农民,什么都不懂。胆子也不像黄大哥说的那么大。”
梦娜站起身朝长堤走去,一只手拎着鞋。秦雪雷看着梦娜的脚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小窝。沙滩上足迹凌乱,小窝却很清晰。离出太阳还早,但天已经亮了。走到车旁,梦娜问秦雪雷要车钥匙。关上车门,梦娜并不打火,手指转着车钥匙玩。手机响,梦娜看一眼,不接。秦雪雷知道是黄东阳打来的。手机响个不停,梦娜好像没听见。
“我刚上高一两个月,爸爸卖完烟叶回到家,一气喝了一瓶白酒。他告诉妈妈我们有一百万块钱了。妈妈高兴得淌眼泪,我根本没有‘一百万’人民币的概念,只知道那是很多很多钱。我们买了新房子和小汽车,过上了让县里人羡慕的好生活。厄运也从那时候开始了。转过年的春天,爸爸跑到山里面,呆了很长时间。妈妈和帮工照顾烟田,我心满意足地在学校里做我的小公主,跟男孩子们玩半懂不懂的爱情游戏。秋天爸爸才回家,带着成捆的钞票。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去昆明,住四星酒店,买数不清的东西。爸爸说要在昆明买别墅,让我念昆明最好的中学。我那时还不晓得‘好日子不到头’的道理,整天做梦把‘小公主’从县城当到昆明来。三个月后爸爸被抓进公安局,警察说爸爸在山里种罂粟。罂粟就是鸦片。爸爸是重犯,不能探视。直到他被枪毙的前一天,我们母女两个才见了他最后一面。爸爸手上脚上全是镣铐,看上去跟平时一样自然。他笑着摇摇头,对妈妈讲:‘苦钱把脑袋苦掉了。这是命。就是对不起你和女儿。’妈妈一滴眼泪也没流。我想哭,可又不愿意当着看守的面哭,强忍着把眼泪憋回去。爸爸的脸刮得光光的,两腮和嘴唇上青黢黢的,眼睛里的红丝很明显。三天后,我们带着爸爸的骨灰回家了。”

天雷 第十一章(3)

手机又响起来。梦娜抓起手机扔出去,手机撞在混凝土路面上,依然铃声不断。梦娜打着火,启动车子,缓缓地朝手机轧过去。世界恢复了宁静。海风送来海浪轻柔的呢喃。
“妈妈卧病在床。我们一贫如洗。房子,车子,所有的钱都被当作毒资抄没了。我和妈妈搬回原来的屋子,守着爸爸的骨灰盒过日子。妈妈没钱治病,外公外婆给了不少钱。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我退学离家,来到梅港,挣钱给妈妈治病。我找到挣钱最快的职业,成了一个三陪小姐。我从来不出台,直到我碰到那个男人。”
秦雪雷静静地听着。他不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告诉眼前这个女人,因为他确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他的心底萌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冲动,他全身像在火窟里煎熬。海滩雾气弥漫,阴暗的天空浓云翻滚,雨立刻就要来了。冬天的海萧瑟凄凉。梦娜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牙齿把过滤嘴咬得深凹下去。秦雪雷也想抽一支烟,但他控制住了这个小小的欲望。
“刚才你抱我的时候就像个木头!我对着你这根木头讲了一个晚上,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你怎么总像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你到底有人的感觉没有?”
梦娜抓住秦雪雷的肩膀死命地摇晃,指甲隔着衣服掐进秦雪雷的肌肤里。秦雪雷转头看着梦娜的黑眼睛,缓缓地说:“当我抱你的时候,我知道你爱一个人。你只爱那个人就是我全部的反应。”
梦娜的双唇微微分开,眼睛张得大大的。“你让我害怕。你知道吗?你真的让我害怕。你充满了,充满了——仇恨!”
秦雪雷把头转回去。“我谁也不恨。我是个农民,谁也恨不了的农民。”
梦娜又笑了。“一个聪明的农民。一个农民里的男人。”
秦雪雷理解这话的意思是农民里出个男人不容易。梦娜打着火,开车回城。一路上两个人没再说话。该说的全说完了。秦雪雷眼角的余光扫过梦娜身体凹凸的曲线。这是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这是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杰作。秦雪雷内心的火焰平息了。梅港就在眼前。秦雪雷又回到了这个新世界。
梦娜把车子在楼门前的车位上停好,拔下车钥匙。“你知道我爱的男人是谁?”问这句话时梦娜的眼睛里蒙眬一片。
“不是黄大哥。我想应该不是黄大哥。”秦雪雷回答得很快。
梦娜奇怪地盯着秦雪雷看了一分钟。“对。你说的没错。等什么时候我再跟你说说那个男人和我的故事。”
秦雪雷陪梦娜上楼。梦娜刚拿出门钥匙,门一下子就打开了。黄东阳冲出来,把梦娜抱进屋。秦雪雷跟进去,关上房门。黄东阳在走廊和客厅交界的地方搂着梦娜亲个不住,两只手在梦娜的身体上狂热地抚摸,嘴里嘟嘟囔囔,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梦娜软软地倒在黄东阳怀里,一丝声音也不发出来。黄东阳在梦娜的沉默中彻底疯狂了。
秦雪雷开门出去。黄东阳像一只野兽,但这只野兽对梦娜是温柔的。是不是野兽没有关系,做一只有爱情的野兽很好。做一只没有爱情的野兽可能更好。梦娜的爱情使秦雪雷痛苦郁闷,因为她的爱情是属于另一只野兽的。秦雪雷这样猜想。他希望自己猜对,也希望自己猜错。
冬雾笼罩的这个新世界越来越有意思。太阳迟早会出来的,但不是现在。

新酒吧开业了。秦雪雷做了新酒吧的经理。
现在是冬天,湖边不能摆露天台子,但客人们可以在临湖的包厢里打开窗格子,看天,看水,看月亮。地面铺的是粗糙的大块麻石头,带着青白色的小麻点,虽然有些凹凸不平,踩上去却挺舒服。许多客人夸奖这地铺得不错,简单朴实,本色自然。桌子椅子的材料是仿核桃木,陈旧结实,夜灯一照,跟啤酒和威士忌的颜色很谐调。吧台里除了洋酒还增加了黄酒和白酒,大厨做的一手精美小菜,剥皮花生过油一炸,成了下酒的招牌菜。天花板上并没有装裴元庆的八棱梅花亮银锤,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幅油画,画的是广袤沃野,远山绿树。墙上的小幅油画和水彩画全镶了乌木边框,框上加装条形灯,在橘黄色的灯光里每幅画都像个电视机屏幕。服务员统一着装,穿着天蓝色的班尼路衬衣和牛仔裤。新酒吧的名字叫“天莲”。

天雷 第十一章(4)

光顾新酒吧的大部分客人档次很高,有文人教授,也有白领老板。营业一个月下来,业绩不俗,牌子也打响了,还得了个“东湖第一吧”的名头。秦雪雷一个月没见着梦娜,新酒吧没有这种演出。黄东阳来过三次,对酒吧的经营很满意,口头转达了蔡老板的勉励之词。秦雪雷有了一个手机,工资每月也加了两千块。客人对秦雪雷调的鸡尾酒非常捧场。秦雪雷忙不过来,教会两个勤奋肯干的服务员当帮手。有时收工太晚,秦雪雷就住在酒吧里。
星期四夜里十一点半,秦雪雷换掉工作服,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在东湖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去“桂花船”。差十分十二点秦雪雷到酒店大门口,绕着台阶转了几个圈子,去柱子后面站着。十二点二十分整,大小姐提着吉他盒子走出来,秦雪雷迎上去叫一声:“大小姐。”顺手把又长又沉的吉他盒子接过去。
大小姐不防备秦雪雷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眨眨眼睛,指着秦雪雷说:“你不是不给我当司机,去新酒吧当经理了吗?怎么又蹦出来吓我一跳?”说完噘起鼓鼓的嘴唇,满脸的不高兴。
秦雪雷说:“我过来专门求你一件事。来之前没跟你联系,真不好意思。”
大小姐打发跟着她的服务生回去,侧着头问:“求我什么事?”
秦雪雷说:“想请你去新酒吧唱歌。那里的客人素质很高,比这里强得多。你在那里唱歌更合适。”
大小姐笑起来。“那好呀!我明天就去试唱。”
车子开到两个人身前,秦雪雷弯腰打开车门,大小姐坐进去。车子并不开走,车窗玻璃缓缓落下,大小姐探出半边脸问秦雪雷:“你肯定那里比这里好?”
秦雪雷点头。
“行。如果不比这里好的话,你就回来给我当司机。”
第二天晚上十二点大小姐自己开车来到“天莲”。秦雪雷白天就搭好了一个简单的小台子,摆一把高脚转椅、一个乐谱架和一个麦克风。台子搭在酒吧的正中间。秦雪雷接大小姐进来,酒吧里有二十几桌客人。大小姐一句话没说,上台取出吉他,开始唱歌。忧愁的吉他声弥漫在酒吧里,周围一片宁静,歌声像一条缓缓流过的河。秦雪雷站在吧台前面,凝望着拨动琴弦的大小姐。大小姐连着唱了三首歌,每首歌唱完都有轻轻的掌声响起,像河水冲刷石头发出的声音。
大小姐把吉他放进盒子,走下台来,坐到吧台旁边。秦雪雷调了一杯“自由古巴”送过去。
大小姐浅浅抿一口,轻声说:“这里不错。”过五秒钟又加了一句:“这里的酒也不错。”
秦雪雷非常高兴。有几个客人过来想攀谈,大小姐低了头不理会。客人们远远地站在吧台的另一端,交头接耳地说话。
大小姐推开杯子,说:“我要走了。”
秦雪雷送大小姐出去,帮大小姐把吉他盒子放到后座上。车子是一辆凌志。大小姐打着火,示意秦雪雷到车跟前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以后我要来就打手机通知你。”
秦雪雷在湖边站了五分钟,回到酒吧里。酒吧的气氛跟以前不一样了。音乐和女人是酒吧的灵魂,男人是酒吧的肉体。不同的酒吧灵魂和肉体不一样。梦娜不适合“天莲”。秦雪雷有点想梦娜,他的肉体感觉到一种亢奋。大小姐的酒摆在吧台上,秦雪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小姐连着三个晚上光临“天莲”,一次待的时间比一次长,唱的歌也越来越多。第四天晚上大小姐刚走,黄东阳就来了。黄东阳是一个人来的,没带着梦娜。黄东阳把秦雪雷领到二楼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有个人坐着,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拿着瓶喜力啤酒。秦雪雷借着幽暗的灯光看了这个人一眼,心突然跳了一下。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已经稀疏的头发朝后梳个背头,前额突出,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黄东阳躬身说:“蔡老板,我把他给您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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