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初阳-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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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是这样的,昨日还好好的,不该,不该是……”沈嵁也有些糊涂,讲话语无伦次,“是我占了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该死的是我,不是他。”
暴起的人撞在另一方胸膛上,杜旌山纵使须发白眉,仍强大得好似一座巍峨的山,不可撼动。
他喝问:“小子做什么?”
沈嵁挣扎着要去推开那扇紧闭的屋门:“让我去换晴阳!夏侯显可以渡命,我也可以。亲家阿公,求您让我进去!”
老人非但不让,更压着沈嵁往后退,拦腰一提,直接把人夹在了臂弯里,轻巧得仿佛捉羊羔。
“要渡命岂轮到你们小辈?”
沈嵁又羞又急:“二弟是我沈家的嫡子,怎能让亲家阿公牺牲?您放下我!”
老人不让,那头谷奕人和落欢也双双拦住杜唤晨,不许他进屋去冒险。
一群人争来抢去,本来哭得瘫坐在地的小堂听这一番终于醒了醒,用尽全力大喊:“你们别争了,渡命没用的!”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槐真震惊得忘了哭,颤着声问他:“为什么?”
小堂望着槐真的样子,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怕。明知不可为却也想这是最后的一线生机,人性在自私与绝望间矛盾着,此刻的槐真脸上神情交织了至善与极恶,好似天使堕落成了修罗。小堂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鼓起勇气告诉她:“所谓渡命,渡的其实是气,对气血不济精神衰竭的人或许有效。而小师叔伤在脑子里,再深厚的内功注进去也打不散那块瘀血。最后无非吊住他一缕生机,却不能让他清醒过来。他可能,就这样一辈子睡下去。”
闻言,槐真立时膝头一软,几乎跌到地上,亏了槐实从旁扶住。只他面色也不善,脸上一时青一时白,嘴唇都在发抖。
“我、我去风铃镇,把叶太医接来。”
他痴痴颠颠地要往外去,被小堂拉住。
“长空送信比你快。当主爷家马快车也好,定能尽快将师公护送过来。”
一语惊醒,落欢忙去抱隼鸟。槐真执笔,简洁明了讲述此间紧急。系好信放飞了隼鸟,看它悠扬乘风远去,一众人总算稍稍平稳心境,存起些希望。
发泄过了一番,小堂终于能够镇定地思考,便有了一个辅助治疗的法子。
“每天不间断跟小师叔说话吧!讲什么都行,以前的,现在的,自己的别人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医书上说,人虽看上去睡着,但身体的感觉应该还在。所以深处的意识里他肯定听得到。”
谷奕人不是特别明白:“就算他听得到又怎样?能跟被吵醒了一样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吗?”
小堂激动地拍手:“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吵醒!我们一起吵醒小师叔。你看啊,他虽然不是寻常的样子在睡觉,但好多杏林前辈都肯定,昏迷的人不是真的睡着,而是接近于迷路了。也就是说小师叔的魂就在他心里某个地方,他走进去走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太黑看不清,也许只是他累了不想找出口了。所以我们要刺激他,让他听到外面的声音,叫他想,逼他去找出路。只要他不放弃,那么就一定能醒过来。”
听他这样言辞凿凿,小院又起骚动,大家伙儿竟忙着排起顺序来了。不似方才的争抢,真让说心里话,一干大老爷们全都怯了场。头一个就属沈嵁,直退到通往药铺的小门里去,从表情到动作全都是僵硬的。
谷奕人不怀好意地过来拽他:“沈老大,这里你最亲,你先!”
沈嵁脸红了又白,喉咙口直发紧:“我、我从来没当人面说过,我,不会,不会说。”
最老成的人此刻居然最张皇,滑稽模样更将此刻的气氛带得不那么凄风苦雨了。谷奕人该算关系最不近的朋友,对晴阳的过去也一概不知,故而看过众人面色,不禁笑起来。
“嘿嘿,有意思啊!豁出命来的事儿抢着干,动动嘴皮子倒都缩了,说话比死还难受是不是?那这样,”他走到晴阳屋门口双手叉腰,提议,“别一窝蜂都进去了,一个一个来。外头的人都散了,不许偷听。这总行吧?”
槐真觉得此法甚好,便头一个要进去。不想杜旌山一步上前,先于她推开了门。
槐真惊奇:“阿爷?”
老人双目半合,显得倦怠:“阿爷老了,不是什么时候都想说。趁还说得清,去说说。真儿来一道听。”
“嗳!”
槐真答应了声,过来搀着老人进去房里。
谷奕人在后头快速拉上门,拖腔拖调吆喝起来:“闲人勿扰!”
看见床上形容憔悴的晴阳,杜旌山不免一愣。终究只是一夜未见,他印象里还是昨日哭过后笑脸相对的孙女婿。世事难料,有时候生离死别来得太突然,叫人完全来不及准备,心一下子便空了。
“白头悲黑发,唉,”老人在槐真端过来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拍了拍晴阳微凉的手,慨然,“阿爷不想再送走小的了!送不起啊,阿爷舍不得!”
槐真站在侧旁,眼泪潸然。
又一记长叹,陈年的事便说开了——
那一年羽之来家里替他娘诊病被我打伤,伤没好全就执意要同你一道回去,当时我不阻拦,并非是信了他那番归家心切的说辞。其实,他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虽然年纪长了体格上有别,可那双眼睛,我始终记得。那个刺我,却又手下留情的刺客,就是羽之。
我一再试探,想逼他露出破绽。我始终不信他只是个大夫,不信他来杜家会与十一年前的行刺无关。直到我撕破他衣衫看见那身疤痕,还有右臂上的烫伤。
有件事,我连二郎都没说过。遇刺那夜,刺客掉了一样东西出来,被我拾得——那个银锁。杜家族例,一贯男佩银锁,女戴银镯。不是稀罕的佩饰,银楼里谁都能打来。但我儿的银锁有所不同,都是空心的。唯一的钥匙在他娘手里,打开来,里头是一绺头发。娘和儿子的头发绞下来拧成一股,满月时由他娘亲手放进去,寓意血脉亲恩。
我得了银锁,心下怀疑,回去便找来属于焕儿的那把钥匙试着开锁,居然配上了。银锁里,也果然有一绺头发。
年轻时闯荡江湖,结了多少仇怨我自己都数不清。当年焕儿失踪,也有猜测是遭人掳去。但一不见有人投书邀赎,二无有孩子死讯传来,我们实在想不到仇人捉走焕儿是何用心,便渐渐不往那一层上去想。
原来是这样啊!父子相残,血脉相争,我的仇人真是作得一手好局,绸缪深远。麓云堡的顾夑,我其实并无印象。最后那日听他自己说,我才晓得竟是为了一碗莲藕羹。焕儿她娘有孕,大晚上突然想吃莲藕羹。我跑遍杭州城,出三倍价替她买来。哪里知道荷风苑的洛掌柜为了挣我这份人情,把别的客人点好的甜羹硬是扣下。那个客人就是顾夑了。哼,这个仇人,我居然根本不认识他!而他竟一等两年,趁他们母子上灵隐寺进香,悄悄抱走了焕儿。
拙荆一直以为是自己疏忽才丢了孩子,其实都是算计,仇人设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局,只等我钻进去。我却什么都不晓得。
直到羽之自己走进那扇门,来到我面前,他眉宇间跟二郎如此相似,我怎会不疑?但原来,二郎也是有疑心的,才故意让槐真臂上的刺青暴露给羽之看,试他的反应。羽之果然方寸大乱,急于离开。二郎便肯定,羽之的烫伤其实是为了掩盖刺青,那朵一模一样的槐树家徽。
可最后,我终于没敢告诉二郎银锁的事,他也以为母亲去世都不留在身边侍奉的羽之定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大哥。我瞒他,他瞒我,我们都没告诉羽之,因为我们也怕。毕竟弑父,杀子,这样的现实无论他还是我们,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就这样,我白白浪费了四年,也等于丢掉了一生。我的焕儿,他被掳走的时候才两岁,回到我身边时已经三十二岁了。三十年的空白,老夫悔了一辈子,整整一辈子!
晴阳啊,阿爷跟你说对不起!若非我胆怯,早早认下羽之,接你们回来,就不会有后来的事。阿爷没有保护好你们,是阿爷错了,大错特错!
——苍老的容颜布满沟壑,眼泪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漫延,要好久好久才能落下来。槐真掩着口,不让哭声泄露出来,依依坐在床沿,握住丈夫的手,俯身将脸贴上他额头。珠泪滑下,滴在他苍白的眼角。
下一个进去的是建业叔。他腿脚不便,也不想背着槐真,还将她留在屋里。
这一个未老的老人,从来话很少。因面容毁坏,也不常爱笑,总显得沉默乖张。
没想到一旦离开了人群,他的肺腑之言竟能这样绵长——
我知道小幽告诉过你,是我害羽之,我是个凶手。这件事上我没什么可说的,错就是错。我也后悔,不该这么做。但对羽之,我从始至终不能原谅。因为他比我喜欢小幽,又辜负了她。
中了蛊毒又怎么样?为了不叫我去官府告密,先生也给我下了毒,尽管后来知道他是骗我的。根本没有什么噬心迷魂的毒药,他只是想牵制我,让我乖乖呆在医馆免生事端。
我一点儿不怪先生,能留在这里,天天看见小幽,对我来说这辈子就够了。
谁都看得出来小幽喜欢羽之,我自然很难过,可是没有办法。论样貌才智人品,羽之都强过我。我要是女孩子,也会欢喜他的。
本来羽之跟小幽在一起一点儿都不避讳,出来进去总是亲亲密密的。就那一次去溪边顽儿,你们学堂徐夫子和屠户家的禾苗也在,天热水里凉快,都玩疯了,羽之还替他们打鱼吃。他是习武的人,不知不觉就把招数使了出来。可最后居然收不住心,叫戾气蒙了眼,因怕伤了小幽他们,居然一头撞在石头上晕了过去。
徐夫子把人背回来,先生耗过脉后把大家都赶出屋子,救醒了羽之又跟他单独说了好久的话。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啥,反正羽之没有走,可也不太跟徐夫子他们一起玩儿了。渐渐地,对小幽也客客气气,好像是外人。
后来主母提亲,羽之拒婚,小幽嫁人,这些你都清楚。若非先生临终把我叫去,托付我看好羽之,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晓得羽之身上竟被那些恶人下了蛊毒。每半年发作一次,不吃解药的话心智会迷失,变成一个暴戾的疯子。可先生没有解药,只能用祖传的针法把毒气封印起来,不叫它扩散。
所以羽之不敢跟小幽在一起,也不敢走出这山村,把自己困死在这医馆里。
因为这,我怨他!
小幽走了呀!为了避开他宁愿嫁到外村去。我不能每天看见她,她被人欺负我也不能帮她出气。我看见羽之失落,心里头比他更失落。我只能想想,而他只要点一点头就可以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女孩子。他却不要。
死有什么所谓?他死了,小幽想开了还可以改嫁。但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是开心的。结果小幽嫁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天一年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
羽之这个蠢货,他把小幽的男人打了又怎么样?打人我也会,先生也会,不需要他发疯出头。
小幽,可怜的小幽!
——建业叔忽掩面痛泣,一声一声喊着姑姑的名字,一声声,都是心碎。
待槐真扶着建业叔出来,后面突然断了接续。杜唤晨自言前夜里说了许多,他有些累,暂时不想进去。沈嵁还没消除紧张感,一定要排在最后一个。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