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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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结束手头的工作,返回城市。
下火车的当天,天色已晚,他们先都各自回家看看。
那时,他爸爸早殁了,妈妈还在世,哥哥刚刚结婚一年,家里的气氛挺活跃。哥哥是个易于激动而非常活跃的青年。长得大个子,脸色通红,头发乌黑,明亮的眼睛富于表情,爱说话和表现自己;说话时声音响亮,两只手还伴随着比比划划,总象在演讲。他在一座化工学院上学时就入了党,毕业后由于各方面表现都很突出,被留校教学。但他似乎不该整天去同黑板、粉笔、试管与烧瓶打交道,而应当做演员才更为适宜。他喜欢打冰球、游泳、唱歌,尤其爱演活剧。他在学时曾是学生剧团的团长,自己还能编些颇有风趣和特色的小剧目,很有点才气。后来做了教师,依然是学生剧团的名誉团长和一名特邀演员。化工学院在每次大学生文艺会演中名列前茅,都有他不小的功劳。吴仲义的嫂子名叫韩琪,是本市专业话剧团一名出色的演员,在《钗头风》、《日出》和《雷雨》中都担任主角。她下妆似乎比在台上还美丽。俊俏的脸儿,细嫩的小手,身材娇小玲珑却匀称而丰韵,带着大演员雍容大方的气度,性情中含着一种深厚的温柔,说话的声音好听而动人。她是在观摩一次业余演出时认识哥哥的。当时她坐在台下,被台上这位业余演员的才气感动得掉下眼泪。这滴亮闪闪、透明的泪珠便是一颗纯洁无暇的爱情的种子;这种子真的出芽、长叶、放花、结了甜甜的果实。
这时期的吴仲义,性格上虽比哥哥脆弱些,但一样热情纯朴。好比一株粗壮的橡树和一棵修长的白桦,在生机洋溢的春天里都长满鹅黄嫩绿、生气盈盈的叶子。更由于他年轻,还是个唇上只有几根软髭的大学生,没离开过妈妈的身旁,未来对于他还是一张想象得无比瑰丽与绚烂的图画。随时随地容易激动和受感动;对一切事物都好奇、敏感、喜欢发问,相信自己独立思考得出的结论,也相信别人与自己一样坦白,心里的话只有吐尽了才痛快,并以对人诚实而引为自豪……再有,那个时代,人们和整个社会生活,都高抬着昂然向上的步伐呵!
他的妈妈呢?大概中国人差不多都有那样一个好妈妈:贤淑、善良、勤劳,她以孩子们的诚实、正直和幸福为自己的幸福。她只盼着吴仲义将来也有一个象他嫂嫂那样的好媳妇。
吴仲义回到这样一个家庭中来。哥哥为他举办一个小小而丰盛的家庭欢迎会。大家快乐的笑声在嫂嫂精心烹制的香喷喷的饭菜上飘荡。全家快活地交谈,自然也谈到了当时社会上的鸣放。吴仲义对这些知道得很少,哥哥那张因喝些酒而愈发红了的脸对着他,兴冲冲地说:
“吃过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儿,不用我说,你就全知道了。”
当晚,哥哥领他去到那个地方。
那儿是哥哥常去的地方,是哥哥的一个很要好的小学同学陈乃智的家。经常到那儿去的还有龚云、泰山、何玉霞几个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共同喜好文学、艺术、哲学,都爱读书。大家在这里组织一个“读书会”,为了可以定期把自己一段时间里读书的心得发表出来,相互启发。这几个青年朋友在气质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性格开放,血气方刚,抒发己见时都带着潮水一般涌动的激情。有时因分歧还会争得红了脸颊、脖子和耳朵。不过这决伤害不了彼此之间的情感与友爱。
这当儿,哥儿俩还没进门,就听见门里面一片慷慨激昂的说话声。他俩拉开门,里边的声音大得很呢:哥哥那几个朋友除去泰山,其余都在。大家激动地讨论什么,个个涨红了脸,眼睛闪闪发光,争先恐后的说话声混在一起。显然他们是给社会上从来没有过的滚沸的民主热潮卷进去了。
屋里的人见他俩进来,都非常高兴。何玉霞,一个脸蛋漂亮、活泼快乐的艺术学院的女学生,眼疾口快地叫起来:“欢迎、欢迎!大演员和历史学家全到了!” 并用她一双雪白光洁的小手鼓起掌来,脑袋兴奋地摇动着,两条黑亮亮的短辫在双肩上甩来甩去。陈乃智站起来摆出一个姿势他微微抬起略显肥大的头,伸出两条稍短的胳臂,用他经常上台朗诵诗歌的嘹亮有力的声音,念出他新近写出的一句诗来:
“朋友们,为了生活更美好,和我们一起唱吧!”
于是,哥俩参加进来,年轻人继续他们炽烈的讨论。龚云认为:“官僚主义若不加制止,将会导致国家机器生锈,僵滞,失去效力,最后坏死。”他说得很冲动。说话时,由于脑袋震动,总有一绺头发滑到额前来:他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急躁地把这绺挡脸的头发推上去。
何玉霞所感兴趣的是文学艺术问题。她喋喋不休、反来复去地议论,却怎么也不能把内心一个尚未成形的结论完完整整又非常明确地表达出来。她急得直叫。
哥哥笑着说:
“你不过认为,文学艺术家要表现自己对生活的真正感受,以及自己独立思考得出的结论。不能只做当时政策的宣传喇叭,否则文学艺术就会给糟蹋得不伦不类。是这个意思吗?小何。”
何玉霞听了,感觉好象自己在爬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哥哥托一把,就把她轻轻举了上去似的。她叫起来:“对,对,对,你真伟大!要不你一来,我立刻欢迎你呢?!”她在沙发上高兴地往上一窜,身子在厚厚的沙发垫子上弹了两弹。她对大家说:“我就是大吴替我说的这个意思。大家说,我这个观点对不对?可是我们学院有不少人同我辩论,说我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真可气!现在不少文艺单位的领导,根本不懂文艺,甚至不喜欢文艺,却瞎指挥。我们学院的一个副书记是色盲。五彩缤纷的画在他眼里成了黑白画,他还天天指东指西,喜欢别人听他的。凡是他提过意见的画,都得按照他的意思改。这怎么成?明天,我还要和他们辩辩去!哎,大吴,你明儿到我们学院来看看好吗?”
陈乃智忽说:
“咱们可不能叫历史学家沉默。大吴不见得比小吴高明。研究历史的,看问题比咱们深透得多。”
吴仲义忙举起两条胳膊摇了摇,腼腆地笑着,不肯开口。其实他给他们的热情鼓动着,心里的话象加了热,在里边蹦蹦跳跳,按捺不住,眼看就要从唇缝里蹿出来一样。哥哥在一旁说。
“他刚刚从外边回来,学校里的鸣放一天也没参加,一时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呢!”
“不!”陈乃智拦住哥哥,转过头又摆出一个朗诵时的姿态,神气活现地念出几句诗大概也是他的新作吧,“你,国家的主人还是奴仆?这样羞羞答答,不敢做又不敢说?主人要拿出主人的气度,还要尽一尽主人之责;那么你就不应该沉默:该说的就要张开嘴说!说!”他念完最后一个字,固定了一个姿势,一手向前伸,身体的重心随之前倾,好象普希金的雕像。灯光把这影子投在墙上,倒很好看。
这番有趣的表演逗得大家大笑不止。何玉霞说:
“陈乃智今天算出风头了,每次上台朗诵,观众反映都没这么热烈过!”
大家笑声暂歇,刚一请吴仲义发表见解,吴仲义就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对国家体制的看法。他认为国家还没有一整套科学、严谨和健全的体制;中间有许多弊病,还有不少封建色彩的东西。这样就会滋生种种不合理、不平等的现象,形成时弊,扼杀民主。那样,国家的权利分到一些人手中就会成为个人权势,阶级专政有可能变为个人独裁……。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引用了许许多多中外历史上的实例,把他的论点证实得精确、有说服力和无可辩驳。他还随手拈来众多的生活现象来说明他所阐述的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屋中的人包括他的哥哥都对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意想不到的思想的敏锐、深度和惊人之见折服了。吴仲义看着在灯光中和暗影里,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朝他闪耀着钦慕与惊羡的光彩。听着自己在激荡的声调中源源而出的成本大套、条理明晰的道理,心中真是感动极了。特别是何玉霞那美丽而专注的目光,使他还得到一种隐隐的快感。他想不到自己说得这样好。说话有时也靠灵感;往往在激情中,没有准备的话反而会说得出乎意料的好。这是日常深思熟虑而一时迸发出的火花。他边说,边兴奋地想,明天到学校的争鸣会上也要这样演说一番,好叫更多的人听到他的道理,也感受一下更多张脸上心悦诚服的反应…….第二天,他到了学校。学校里象开了锅一般热闹。小礼堂内有许多人在演讲和辩论。走廊和操场上贴满了大字报,还扯了许多根大麻绳,把一些大字报象洗衣房晾晒床单那样,挂了一串串。穿过时,要把这些大字报掀得哗哗响。这些用字和话表达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观点,在短时间里,只用一双眼和一对耳朵是应接不暇的。这情景使人激动。
这时,他班上的同学们正在教室内展开辩论。三十多张墨绿色漆面的小桌在教室中间拼成一张方形的大案子。四边围了一圈椅子,坐满了同班同学。大家在争论 “外行能不能领导内行?”的问题。吴仲义坐在同学们中间,预备把昨晚那一席精彩的话发表出来,但执着两种不同观点的同学吵着、辩着,混成一团。他一时插不进嘴,也容不得他说。他心急却找不到时机。一边又想到自己将要吐出惊人的见解,心里紧张又激动,象有个小锤敲得噔噔响。但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几次寻到一点缝隙,刚要开口,就给一声:“我说!”压了过去。还有一次,他好容易找到一个机会,站起身,未等他说出一个字儿,便被身边一个同学按了一下肩膀,把他按得坐了下来。“你忙什么?你刚回来,听听再说!”跟着这同学大声陈述自己对“外行与内行”问题的论断。这同学把领导分做三类,即:内行,外行,半内行。他认为在业务上内行的领导,具备把工作做好的一个重要条件,理所当然应该站在领导岗位上;半内行的领导应当边工作,边进修;外行领导可以调到适当的工作岗位上去,照旧可以做领导工作。因为他对这个行业不内行,不见得对于别的工作也不内行。但专业性很强的单位的领导必须是内行,否则就要人为地制造麻烦,甚至坏事。……
这个观点立即引起辩论,也遭到反对。学生会主席带头斥责他是在变相地反对党领导一切。于是会场大哗。一直吵到晚饭时间都过了,才不得不散会。
吴仲义没得机会发言,心中怅然若失。他晚间躺在床上,又反复打了几遍腹稿,下决心明天非说不可,否则就用二十张大纸写一篇洋洋大观的文章,贴在当院最醒目的地方。
但转天风云骤变,抓右派的运动突然开始。一大批昨天还是神气飞扬、头脑发热的论坛上的佼佼者,被划定为右派,推上审判台;讲理和辩论的方式被取消了,五彩缤纷的论说变成清一色讨伐者的口号。如同一场仗结束了,只有持枪的士兵和缴了械的俘虏。
哥哥、陈乃智、龚云、何玉霞,由于昨天都把前天晚上那些激情与话语带到了各自的单位,公开发表,一律被定为右派。哥哥被开除党籍,陈乃智和何玉霞被剥夺了共青团员的光荣称号。昨天,陈乃智在单位当众阐述了吴仲义关于国家体制的那些观点。可能由于他多年来写的诗很少赢得别人的赞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