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安魂曲-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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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她终于垮了,不得不躺下来。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宿舍一步,整天穿着一双毡拖鞋,一身棉睡衣。我们给她熬了鸡汤和红薯粥,可明妮几乎碰也没碰。她无数次地试图给中学排出一份课表,可是她的精神无法集中。有时候,她会谈起金陵学院遭受的挫折和灾难,坚称自己应该负大部分责任,尤其是对不起被日本兵带走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她不停地对我说:“我早就有预感了。现在我走到头了,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我失败了,可悲地失败了。”只要一睡着,她就会做噩梦。
大刘经常来看她,甚至表示要去找丹尼森夫人,谈谈那二十一名“妓女”的真相,谈谈当时的处境,明妮为什么没法拒绝日本人。可是明妮坚决制止他去为她辩解,说丹尼森夫人也得了狂躁病,会对他发作的。我也觉得他去说情并不聪明。老太太似乎失去理智了,听不进任何辩解的。
四月十日,明妮向丹尼森夫人递交了辞职报告。此后,除了我和大刘、爱丽丝三个人,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来访。我们都劝她收回辞呈,然而不论我们说什么,她只是回答:“我对她们的死亡负有责任,我得对上帝有个交待。”
每天晚上,她都收听上海电台的广播,听到了德国入侵丹麦和挪威,还有英国海军和德国舰队激战的消息。这个世界怎么了?她不停地自言自语。一切似乎都在崩溃。她也谈及自己去过、或是想象中去过的那些国家,说会有很多的人遭杀戮,会有很多城镇被夷为平地。她的脑筋开始没有条理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爱丽丝拿来了她的信件。有一封是严宁写来的,通知明妮,因为家庭的原因,她决定撤回接受校长一职的决定。明妮把信扔到地上,喊道:“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一切!”
爱丽丝默默地在花瓶里插进一束白杜鹃,就走出了房间。
一天早上,丹尼森夫人来了,可是明妮拒绝跟她说话。老太太告诉她,杨爱凤要回来了,她营救未婚夫的努力没有结果,那人死在监狱里了。明妮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后来,老校长和我简单地谈了几句,她要我多花些时间陪着明妮,时刻盯紧她。
明妮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请来一位美国医生,他和楚大夫一起,诊断明妮精神崩溃的原因是更年期期间的压力、劳累、创伤和营养不良。几天的荷尔蒙注射之后,明妮就拒绝打针了。她变得更加沮丧,时常对我们说,她对金陵学院面临的所有问题,对难民妇女和姑娘们所遭受的全部苦难,都负有责任。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她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厌恶。我们徒劳地劝她,说她比我们谁都能干,是大家都仰慕的领头人,她是我们热爱的好校长。
丹尼森夫人向在纽约的金陵学院董事会,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联合基督教传教委员会都报告了明妮的病情。除了在密西根州的谢泼德镇有个关系疏远的兄弟之外,明妮没有直系亲属,而且她的兄弟对她在父亲临终前没有回家照顾老人至今耿耿于怀。现在明妮要回美国去治疗,这两家机构同意分担她的医疗费用。爱丽丝受命陪她返回美国,可是在这学期没有结束之前,明妮拒绝离开。直到丹尼森夫人向她保证,家庭手工艺学校和中学都不会解散,工作由她和爱凤两人负责,明妮这才同意了离开。
她动身的那天,尽管已是仲春,树木全绿了,花儿开得一团一团,地上蒙了一层茸茸的绿草,天空中传来阵阵鸟儿的鸣叫,可是天色灰暗,下着雨,还冷飕飕的。有十二三个人在大门口为她送行,大多是她的朋友和同事。我忍不住流了眼泪,哽咽着说:“明妮,你一定要回来。记住,你和我说好了的,要在南京共度晚年。你还答应了要教我开车。”我旁边站着唐娜和茹莲,她们都含着眼泪紧盯着明妮。她俩旁边是老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脖子向前伸得老长,紫铜的脸膛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我们等你回来!”茹莲哭喊道。
明妮没有回答,茫然地微笑着,好像所有的情感都从她体内漏走了。大刘沉默地注视着她,嘴唇拧动着,眼镜片一闪一闪的。他朝她挥挥手,可她毫无反应。
丹尼森夫人把手搭在黑色轿车的门上,脸色阴郁地说:“明妮,一定要好起来。记住,你是我们中的一员,金陵学院就是你的家,我们永远都会让你回来的。”
明妮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嘴角起了些皱纹。她没有听懂老太太的话。接着汽车就开动了,留下了一股废气的味道,还有蒙蒙细雨中所有挥动着的手臂。
尾声
五十一
爱丽丝给我寄来关于明妮病情的报告,由我转给吴校长。以下都是她写的:
一九四〇年五月八日(上海)
我们去上海的旅行平静又愉快。我听说,美国“吕宋号”军舰曾经是亚洲扬子江巡逻舰队的旗舰,舰队的司令格拉斯福德就在“吕宋号”上。他是一个很好心的人,到我们船舱里来过两次,看我们是否一切都好,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大多数时间里明妮都很安静,但一开口就是责备自己,说她已经变成我和大家的负担了。她对自己的病似乎很清楚,跟我说她很快就会康复,就会返回学校继续她丢下的工作。晚餐时,我们和舰队司令坐在一桌,明妮显得很高兴。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日(爱荷华城)
我们回美国的航行很艰难。事实上,我们三个星期前上了“亚洲女皇号”,先驶往英属哥伦比亚的维多利亚港。我们碰上了约翰·马吉,他去年返回中国从事救济工作,现在是回家去。有他在旁边,明妮似乎很自在,可是她晕船,这就使她的病情恶化了。她对我说,如果不是有我陪着他,她早就跳海了。这话把我吓坏了,而且她多少有些自杀倾向,不肯吃也不肯喝。马吉牧师和另外两个传教士,加上我,大家轮流照看她,从来不让她一个人单独待着。
昨天,明妮住进了爱荷华州立大学的精神病院,我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明妮由伍茨医生负责治疗,一个人住在一间干净的病房里,从窗户可以俯瞰一个小公园。医生诊断她得的是抑郁症,还说,大多数罹患这种病的患者都会在两个月内康复,所以我们应该有信心。
一九四〇年七月九日(爱荷华城)
我每天都去看明妮。我们一起外出散步,或是拜访当地的教会。我们还到一片小树林里走走,在那里自己做一些令人愉快的小祷告。今天下午,她要一个护士给我打电话,说她想要我带她去火车站,好永远地离开爱荷华。护士当然不听从她。今天晚上我去看明妮的时候,她感到很惭愧,不停地说:“我怎么能做这么自私的事情?”我跟她说,这件事过去了,只要她不再那么做就行了。
“我一定要好起来,不再当别人的负担。”她说。
她一直在好转。我希望她很快就能康复,这样我就可以回德克萨斯州看望父母了,不过目前我还是应该守在朋友身边。
我刚收到金陵董事会丽贝卡·格里斯特的来信,说他们为明妮筹得一千二百美元。这太好了。明妮一直担心金陵学院在她身上花钱太多,我明天就把好消息告诉给她。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三日(爱荷华城)
明妮经常说:“我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建了一个错误的家——一个容易破碎的家。我早应该知道,一个家不必非是一个物质实体。”可是接着她会纠正自己,说:“我不该抱怨太多。成百万的中国人,在战争中不仅失去了家园,而且失去了亲人。和他们相比,我幸运多了!”
她想尽快把病治好,早点儿回到金陵学院去。她在美国没有家人,她兄弟拒绝来看她。另一方面,她的家乡,伊利诺州的塞科尔镇,正在为她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欢迎她回家,他们已经把八月二十二日定为明妮·魏特林日。明妮对此一无所知,塞科尔镇的人们也不知道她精神崩溃的事。伍茨医生认为,目前要明妮回家乡还是太冒险,因为任何情绪激动都可能让她陷入更深的抑郁。我给塞科尔镇那边打了电话,解释了明妮的情况。他们好失望,甚至要派代表到爱荷华城来看望明妮,但这是伍茨医生所不允许的。
一九四〇年八月二十九日(爱荷华城)
有时候,明妮完全是个正常人;有时候,她又非常郁闷。她密切关注着战争新闻,为中国和欧洲的形势担忧。她要大家为她祈祷,说她如同相信药物一样相信祈祷,需要大家帮助她“走出阴影的峡谷”。昨天,她说她应该准备下学期就返回中国。我每天夜里都为她祈祷。
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六日(印第安纳州布朗郡州立公园)
根据伍茨医生的建议,我们一周前来到了印第安纳的州立公园。医生相信,新鲜空气和周围美丽的自然风光对明妮有好处。她很喜欢这里的安宁和寂静。每天早上,我们沿着林间小径散步,还沿着欧歌湖遛弯,湖里有很多水鸟。它们都不怕人,还直接从你手上叼面包吃。明妮很喜欢喂它们。
医生停止了可拉唑,因为服用此药使她背疼,也让她肩膀酸疼得更厉害。目前没有任何治疗,她似乎仍在不断地好转。
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日(德克萨斯州阿尔派恩镇)
我们在印第安纳的州立公园待了不到一个月。伍茨医生同意让我带她去我父母在德克萨斯州的家。这是我看望父母的同时还能照看她的唯一办法。明妮喜欢这里的暖和天气,开始在花园里帮我父亲干活了。她希望自己“有点儿用处”。
她经常提到南京的那个疯女孩玉兰,说:“谁能想象我最终也精神错乱了呢?”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我很想知道日本人在南京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报应。”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八日(德克萨斯州阿尔派恩镇)
明妮经常宣称,她会被永久地关在精神病院里。她已经准备了圣诞节的礼物。她在这边交了不少朋友,所以想用自己的礼物给大家一个惊喜。上个星期,她卖了两打她从中国带来的画片,把所得的款子,12。5美元全部捐给了中国救济会。伍茨医生吩咐说,我们不可把任何工作交给她,也不要唤起她对战争暴行的记忆。
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德克萨斯州阿尔派恩镇)
传教士协会的罗伯特·多恩夫人来看望明妮。她对我说,觉得明妮几乎和正常人一样,两天后她就离开了。她和明妮似乎意趣相投,两人经常在一起谈笑风生。有一天我们在一家墨西哥餐馆吃饭,明妮甚至自己给自己点了菜,这可是她自从去年夏天以来就无法做到的,因为决定任何事情对于她来说都很困难。多恩夫人离开以前,明妮让我们别替她担心,说她很快会好的,好了就回中国去。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日(德克萨斯州阿尔派恩镇)
我离家两天去看我姐的双胞胎。我不在的时候,明妮去了一家百货商店,买了三十片安眠药。我回来时发现,她的情绪很恶劣,还指责我抛弃了她。我说,我才离开了两天去我姐姐家。“你看,我不是又回来陪你了吗?”我对她说。
可是她不相信。她拿出安眠药,一把都塞进嘴里。我吓坏了,无论我怎么求她,她就是不肯把药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