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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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煽情悲喜剧以极端化的善恶描写、夸张的修辞、风格化的人物取胜,所以一向被视为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书写的反面教材。不过正如一些批评家已经指出的,既然任何“现实”的呈现都需要一套叙事规范或情节安排,那么写实主义无从规避任何设计的因素,因而与煽情悲喜剧之间的差异也不过是程度上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欧洲十九世纪小说家如巴尔扎克、狄更斯,甚至福楼拜和左拉都提供了无数实例。所以在老舍的例子里,我们的问题并不是他煽情悲喜剧式的想象力是否偏离了正统写实主义的范畴,而是这样的“偏离”是否为现代中国叙事里的“现实”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旦我们将煽情悲喜剧与闹剧并列,并探察老舍的小说如何混用这两种模式,因此又引出了什么样的道德与心理后果,那么问题就更为复杂。老舍似乎暗示,中国的现实如此混乱变动,非以闹剧与煽情悲喜剧形式不足以呈现其驳杂性的一端。的确,在一个价值极端含混的世界里,只有靠极端的修辞法才能捕捉现实的模糊面貌。老舍企图以激越的笑声、飘零的涕泪、黑白分明的道德憧憬,来凸显令人无言以对的事实。真实的意义对他来说不是“反映”,而是“折射”他所遭遇的事物。与其他同行相较,老舍的写实主义不免带有几分自我怀疑色彩;对文学是否能忠实再现现实的命题,他其实持悲观态度;而他刻意对修辞进行过犹不及的玩弄,使他游走于形式主义的边缘。这些在在为他的创作添上了现代主义色彩。
闹剧和煽情悲喜剧在叙事模式上都依赖“极端渲染”与“夸张剧场化”的规则,但两者在知识论的假设上仍有根本的差异。煽情悲喜剧的目标在于指出混乱现实背后的善恶对决,从而投射出对某种秩序的回归的渴望;而闹剧却对所有这一类的努力嗤之以鼻。如果说煽情悲喜剧提倡对道德的追寻,闹剧则将之视为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在老舍的创作生涯中,闹剧效果似乎越来越少,而煽情悲喜剧却一直是他叙事中的永续动力。但读者若是细心,自会发现老舍的煽情悲喜剧之所以成为可能,正是由于其中包含着闹剧的因子。连他悲伤感人的作品也都带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因素,随时能将感伤情绪变成歇斯底里的冷笑讪笑。所以,我们必须在情节设计的层次以外,注意到这两种形式之间其实正上演着一出“煽情悲喜剧式”的斗争。
《老张的哲学》的结尾就可以看出这种张力。当老舍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背后总似乎有暗暗的窃笑声(27)。一如预期,老张的婚礼并未顺利举行,反而成了蠢事大会串。最后一刻,乡绅孙守备和一位仗义的人力车夫赵四介入,总算转圜了危机。这两位救苦救难的典型人物好像刚刚才从古典白话小说里走出来:孙守备是铁面清官,而赵四是侠客的化身。不过,两者在老舍的世界中都不免降了级。孙守备为了取消婚礼不得不买通老张,而赵四根本没人正眼瞧他。在老舍的世界里,公理侠义只能当作“理想”来消遣,道德两个字一说出口就招来掩嘴的笑声。
在尾声中,我们得知老张并未因婚礼不成功而灰心丧志。最后他实现了所有的野心,不但当上了省教育厅长,还用一半的价钱买了两个妾,“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28)。而那对年轻恋人也并未团圆。老张的学生被父母强迫娶了一个乡下女孩儿,他的女朋友竟郁结而死。
如此一来,老舍把两种可能的结局混在一起,一个是闹剧式的,恶棍小丑尽可耀武扬威、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另一个则是煽情悲喜剧式的,凸显恶人欺压良善所造成的恐怖与痛苦。此处的重点并非哪一个结局更合乎现实,因为闹剧和煽情悲喜剧都同样源自对现实的系统化扭曲或夸张。我们要注意的是这两种模式互扯对方的后腿,形成的结果不是对现实亦步亦趋的模拟,而是一种嬉笑怒骂的嘲戏。老舍煽情悲喜剧式的愿望让它赋予混沌一个暂时的秩序,但他闹剧式的戏仿(parody)冲动却将这种愿望又重写一次,所突现的不是秩序的重建,而是“秩序化”的混乱。

《赵子曰》书影
煽情悲喜剧与闹剧的辩证在老舍的第二部小说《赵子曰》(一九二八)中得到更为有力的表达。此书处理的是五四之后北京城内的学生活动。小说嘲弄这些学生以革命与爱国为名,把社会与文化秩序弄得一团糟。虽然老舍从未放弃他对肢体磕磕碰碰、装模作样的丑行的偏好,但是此处他所引发的笑声毋宁是带有深思熟虑的暗示的。与《老张的哲学》相较,《赵子曰》有一个明白的爱国主义主题。或许老舍有意将某种载道的意义加诸他滑稽讽刺的叙事之上,以响应批评家认为他第一部小说轻浮无聊的批评。但是在种种可能的社会/政治批判的动机之外,笔者认为《赵子曰》的喜剧叙事更凸显了《老张的哲学》中已然萌芽的因子:即他对生命非理性部分的迷惑与“迷恋”。这种非理性的力量激起了生命里的暴力与诡谲的笑声,却驱使老舍耽溺其中,甚至失去他自己的(道德)立场亦在所不惜。
《赵子曰》在暧昧的欢笑中质疑了传统小说写实再现的模式。这本小说里的恶棍不再像老张那样明目张胆;他们是一帮伪善的阴险邪恶之徒。生命现在有了剧场的象征意义,因为每个人的角色变换莫测。善与恶、虚情假意与真情实意本应该泾渭分明,结果却总是界线糊涂、真假不分。如何定义现实、如何拒绝生命中非理性力量的诱惑,成为老舍探索社会病态的两个相辅相成的目标。
小说的主角“赵子曰”,是一个成天以赌博、豪饮、追女人、做白日梦为正事的“学生”。赵子曰的造型可能来自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Pickwick Papers)里的匹克威克,他在北京城里有一连串的奇遇。他天真又容易受骗,好心肠却总是因此掉入始料未及的麻烦里;还好他运气不错,总是能化险为夷。小说的前三分之二,读者看着赵子曰的各种奇遇——从参加反政府游行到票戏、从提倡女权到周旋职业女子,从三进三出大学校园到给地方政客的蠢儿子当家教——而乐不可支。赵的两个朋友尤其重要:一个是欧阳天风,俊俏风流的后生,老是引诱赵踏入艳窟;另一个是李景纯,投身爱国活动的学生。赵子曰在这两个朋友之间逡巡不定,同时他北京的生活可谓风光灿烂,如鱼得水;他最在意的是怎么样才能把他在乡下的老婆给离掉,以及怎么才能赢得漂亮的王小姐的芳心。
但小说在此出现戏剧性转折。欧阳天风的真面目终于被揭发,他原来骗了赵的钱、强暴欺负了王小姐,还是军阀政府的间谍。同时我们也发现李景纯原来是个爱国主义中的恐怖分子,在暗杀计划失败之后被捕并被判处死刑。小说呈现了狄更斯式煽情悲喜剧的叙述机制,利用复杂扭曲的情节布局揭发了隐藏的邪恶,也明白表现了各种情绪的幅度,但我们仍需注意老舍从暴力与非理性处招来的笑声。而这个笑声又随时有被消音的可能;当闹剧造成真正的苦果,当小丑骤下杀手,煽情悲喜剧就进入了闹剧范围。
《赵子曰》真相大白的一刻为小说的写实再现系统带来了危机。《老张的哲学》已经显示出老舍对世界的表象与真相之间是否严丝合缝,不无怀疑;老张之所以危险,不仅是因为他欺压良善、打乱社会秩序,更是因为他打着道德的旗号,反而威胁到整个规范。在《赵子曰》中,表象与现实的裂隙进一步加深,我们再也不能光由表面来分辨造假与邪恶的源头。多数的要角都过着心口不一的双面生活,“作戏”的主题弥漫全书。赵子曰来北京当大学生,但是他真正学到的却是欺瞒与造假。欧阳天风无疑是最危险的人物,甚至小说中纯洁的化身王小姐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说结尾,李景纯遭到处决;赵子曰则受到李的感召,决定改过自新,参加一个暗杀计划。老舍对赵子曰与李景纯在行刑前泪如雨下的会面大书特书,又让赵子曰戏剧性地变成爱国分子,他显然不要求我们做逻辑推演,而是快速地调动情绪——我们前一刻还正在嘲笑这票学子的无聊探险呢。李景纯之死虽然被写成殉国烈士,却不能唤起老舍要求的悲剧感。李最多是救赎全书暴力行动的一个牺牲品,他的死似乎预告某种社会秩序的恢复。反讽的是,赵、李刑场道别该是个悲愤的场面,但是涕泪交流之余却总像是少了点什么;这里过分夸张的感情与小说其他那些过分无情的描写产生了某种对应。赵子曰和他的朋友们急着做点什么来纪念李,于是一个变成真正的“好”学生;一个试图阻止政府把天安门卖给外国人;赵自己则想变成反军阀恐怖分子。小说结尾,这么多好事接二连三,竟有种说不出口的热闹气氛。
虽然这本小说的结局似乎颇有正面意义,我们仍能感觉到老舍不确定性的态度。煽情悲喜剧的情绪并未带来洗涤心灵(catharsis)的作用;也没有厘清意义的走向。恶棍欧阳天风终归逍遥法外,李景纯计划暗杀的腐败官员仍好端端活着。夏志清的观察是:“在缺少扎实学问与建设性有用之身的情况下,觉醒的赵子曰只能投向恐怖主义,这正是传统通俗小说中‘侠’的理想的夸大扭曲”(29)。我在此更进一步认为,老舍把他的主角变成暗杀者,与其说想创造一个最可信的结局(如夏志清所主张者),不如说要以写实的辞令把闹剧最暴烈的本质说个彻底。当赵子曰的恐怖主义以“爱国”或“侠义”的名义合法化了,守法与违法、秩序与混沌之间的界线就无法分清。而犯禁的暴力正是革命者与玩世魔王如欧阳天风者共同依附的能量。从叙事者对暴力的默许与恶棍的风光,我们在《赵子曰》的结尾发现了与《老张的哲学》相似的暧昧精神。
正经反被正经误:《二马》与《离婚》
老舍的《二马》和《离婚》分别于一九三一及一九三三年出版。就场景与人物设计而言,这两部小说乍看之下或许南辕北辙。《二马》是老舍在英国写的最后一部作品,以怨而不怒的语调为他的海外经验做了总结。而在实验过童话(《小坡的生日》[一九三四])与大小人国游记式的奇想(《猫城记》[一九三三])等模式之后,《离婚》则代表他回归的企图——不仅是回归到他生活与小说中都最爱的北京,也是回归到他早期的闹剧风格(30)。如果我们细看这两部小说的人物与行动,就可发现表层以下的辩证关系。这两部作品探讨煽情悲喜剧与闹剧模式的心理深度,试图将肤浅与严肃、张扬与内省融为一体。尤其重要的是,这两部小说都出现了丑角人物的新品种——“假正经”(alazon)或喜剧打岔者——与《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中的喜剧攻击性的丑角针锋相对。

《小坡的生日》与《猫城记》书影
老舍在两部小说中分别介绍了一个浪漫敏感的青年。这个青年来到陌生的环境,并陷入冲突力量的拉扯中。他是别人眼中的外来者,在身心上都觉得格格不入。这个主人公内向敏感,正因为自视与众不同,难以认同周遭人事,他巴不得赶快逃之夭夭好保持自己的清醒。在这两个例子里,虽然我们同意主人公的判断,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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