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学习指导-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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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在青岛崂山看到的女孩子。
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水云》)
这个女孩子是死了亲人,戴着孝的。她当时在做什么?据刘一友说,是在“起水”。金介甫说是“告庙”。“起水”是湘西风俗,崂山未必有。“告庙”可能性较大。沈先生在写给三姐的信中提到“报庙”,当即“告庙”。全文是经过翻译的,“报”、“告”大概是一回事。我听沈先生说,是和三姐在汽车里看到的。当时沈先生对三姐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写一个小说。”
另一个来源就是师母。
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水云》)
但这不是三个印象的简单的拼合,形成的过程要复杂得多。沈先生见过很多这样明慧温柔的乡村女孩子,也写过很多,他的记忆里储存了很多印象,原来是散放着的,崂山那个女孩子只是一个触机,使这些散放印象聚合起来,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形象,栩栩如生,什么都不缺。含蕴既久,一朝得之。这是沈先生的长时期的“思乡情结”茹养出来的一颗明珠。
翠翠难写,因为翠翠太小了(还过不了十六吧)。她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小说是写翠翠的爱情的。这种爱情是那样纯净,那样超过一切世俗利害关系,那样的非物质。翠翠的爱情有个成长过程。总体上,是可感的,坚定的,但是开头是朦朦胧胧的,飘飘忽忽的。翠翠的爱是一串梦。
翠翠初遇傩送二老,就对二老有个难忘的印象。二老邀翠翠到他家去等爷爷,翠翠以为他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地说:“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后来知道那是二老,想起先前骂人的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到家见着祖父,“另一个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两年后的端午节,祖父和翠翠到城里看龙船,从祖父与长年的谈话里,听明白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滩过的端午。翠翠和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忽然停住了发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这说明翠翠的心此时正在飞向谁边。
二老过渡,到翠翠家中做客。二老想走了,翠翠拉船。“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自负”二字极好。
翠翠听到两个女人说闲话,说及王团总要和顺顺打亲家,陪嫁是一座碾坊,又说二老不要碾坊,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翠翠心想: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这些闲话使翠翠不得不接触到实际问题。
但是翠翠还是在梦里。傩送二老按照老船工所指出的“马路”,夜里去为翠翠唱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这是极美的电影慢镜头,伴以歌声。
事情经过许多曲折。
天保大老走“车路”不通,托人说媒要翠翠不成,驾油船下辰州,掉到茨滩淹坏了。
大雷大雨的夜晚,老船夫死了。
祖父的朋友杨马兵来和翠翠作伴,“因为两个必谈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事情,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会,又被家中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与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都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后,哭了一个夜晚”。哭了一夜,翠翠长成大人了。迎面而来的,将是什么?
“我平常最会想象好景致,且会描写好景致”(《湘行集·泊缆子湾》)。沈从文对写景可算是一个圣手。《边城》写景处皆十分精彩,使人如同目遇。小说里为什么要写景?景是人物所在的环境,是人物的外化,人物的一部分。景即人。且不说沈从文如何善于写景,只举一例,说明他如何善于写声音、气味:“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乡下生意人的杂乱的声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有哪一个诗人曾经写过甲虫的气味?
《边城》的结构异常完美。二十一节,一气呵成;而各节又自成起讫,是一首一首圆满的散文诗。这不是长卷,是二十一开连续性的册页。
《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
《边城》,沈从文的小说,究竟应该在文学史上占一个什么地位?金介甫在《沈从文传》的引言中说:“可以设想,非西方国家的评论家包括中国的在内,总有一天会对沈从文作出公正的评价:把沈从文、福楼拜、斯特恩、普罗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总有一天,这一天什么时候来?
(录自汪曾祺:《又读〈边城〉》,《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
▲关于《边城》的写作
其实,沈从文在《边城》里,不只是写一个爱情故事,而是有着更大的人生寄托。这得越过作品的具体描写,从隐含在作品意象背后的作家主观精神上去寻找。在公开发表过的文字里,沈从文曾三次谈到过《边城》的材料来源。一次是在《湘行散记·老伴》里。他叙述一个当年行伍中的同伴,在一座小城里,看上了一个绒线铺的女孩子,于是借买系草鞋的带子,到绒线铺去了三次。十七年后,沈从文旧地重游,绒线铺依旧,那女孩一如当年坐在绒线铺里,到后来才知她是原先那个女孩子的女儿,而她的父亲就是自己当年的那位同伴。其时,妻子已死,他自己也未老先衰,“时间同鸦片烟已毁了他”。但他的眉宇之间,却透出“安于现状的神气”。沈从文感到十分悲凉:
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印象而来。
一次是在《从文自传》里叙述自己从保靖去川东时路上所见:
这一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鲜经验不少,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地占据了一个位置(《边城》即由此写成)。
一次是在《水云》里叙述写《边城》的经过:
……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新妇(指夫人张兆和——笔者注)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
除第二次涉及的仅仅是环境描写的具体景物来源外,另外两次道出了《边城》的认识与情感的泉源。显然,《边城》融入了作者对湘西下层人民因不能自主把握自己人生命运,一代又一代继续着悲凉人生命运的认识,和自己生命从自在向自为途路中,遭受种种压抑的内心感慨。如我们在第一章提及的,他将自己在沅州的那次“女难”,视为一种盲目的情感产物,而将后来的婚事成功,看成“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这种来源人、我两方面的人生情绪,在《边城》里化为一种悲凉而感伤的乐音,借翠翠与傩送的爱情弹奏而出。这样,《边城》最终成为一种象征的抒情的作品(关于《边城》如何将情绪凝聚为形象,让我们放到后面再论述)。只有朱光潜简洁而准确地道出了《边城》的这种情绪内涵:
它表现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郁隐痛,翠翠似显出从文自己的这方面的性格。……他不仅唱出了少数民族的心声,也唱出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这就是他的深刻处。
(录自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三联书店1985年版)
▲《萧萧》的赏析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萧萧》里面,祖父常说的“女学生过身”,是从哪条路上来,又往哪条路上去呢?我觉得,女学生就象是水样,流过水道河床,流向四面八方。而萧萧就象是水边的石头,永远不动,当水流过的时候,听着水响。湘西的村寨,常常是扎在水边,竹子的房柱浸在水里,变了颜色,千年万代的样子。“女学生过身”是萧萧心里最奇妙的风景,可是萧萧却从未有一次亲眼目睹。这是沈从文安排于萧萧和女学生之间的神秘的幕幛?还是命运的沟壑?小说里说,每年六月天就是女学生过身的日子,因为放“水假”了。“水假”这个词也很有趣,它给人一种流动欢畅的气氛。而萧萧始终没有看见女学生,萧萧和女学生没缘分。
女学生还被祖父用另一个名词代表,这名词就是“自由”,祖父说:“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自由”是比女学生更抽象,更叫萧萧不懂得的东西,萧萧只懂得往水里照,她假如没有辫子的模样是什么神气,还有就是当长工花狗把她肚子睡大时,她说:“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她这时明白,“自由”是解决她目下困境的一个办法。可是花狗显然不需要这个“自由”,他悄悄收拾起东西溜之大吉,只剩下萧萧一个,于是她也收拾起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这就是山外边水外边,轰轰烈烈的变化着的世界传给萧萧的信息,是萧萧在无办法可想的境地中的惟一可想的一点办法。
可是萧萧还没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我们期待着萧萧给我们一个壮烈的结局,将这倒霉事升华成一出悲剧。可萧萧那里的事情是与外面大舞台上的戏剧完全不同的事情。萧萧想到过死,悬梁、投水、吃毒药,可她终究舍不得死,萧萧不是女英雄,连女学生也不是。萧萧自己不死,祖父便请萧萧本族的人来决定,是“沉潭”还是“发卖”。“沉潭”是读过“子曰”的族长们做的事,萧萧的伯父没有读过“子曰”,不晓得礼教比萧萧的性命宝贵,就决定“发卖”去远处。可远处没有人来买,而后萧萧又生下一个儿子,于是“发卖”也免了。萧萧还是做她的小丈夫的大妻子。
萧萧的乡间是很有情味也很现实的乡间,它们永远给人出路,好叫人苟苟且且地活着,一代接一代。它们象是世外,有着自己的质朴简单的存活的原则,自生自灭。世界上风起云涌的大革命,没有一点矛头是指向萧萧的乡间,它们和哪一种革命都不沾边,因此,哪一种革命似也救不了它们。任何激烈的对峙都与它无关。外头世界的天翻地覆,带给这乡间的气象,便是“女学生过身”。女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呢?女学生是怪物一样的人。女学生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也是怪诞可怕的世界,是样样叫萧萧的乡党们好笑与嘲弄的。
其实,萧萧和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