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传奇-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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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家长式的读者,处处管着作者:“幸亏你没有接受那种杂志访问”,“不可以写某报,那是一张乱洒盐花的报纸”,“到了今天,千万别公开私生活”
什么样的读者都值得重视。有些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红楼梦与仲夏夜之梦都与他不相干,对于写作人来说,伊们好比一块块顽石,莫奈何。
命运的安排真奇怪,除出亲戚、朋友,我还有读者关怀,真正幸运。
女朋友
我有两个要好的女朋友,一个常见面,一个不见面。
常见面的差不多每天见,行街一块儿行,看戏一块儿看,写完稿以后通个电话,一聊可以聊半天。
没见面的那位已经八个月没见了,只摇一个电话给她,让她教训了一顿,但非常心甘情愿,因为欠她实在太多,不好意思再见她,先得设法将前债还了,再欠新的,这债是感情方面的。
这两个女孩子都对我很好,好得惊人,除非说是前世欠下的,否则很难想像到为什么,生平有这么好的两个女朋友,也够满足了。
两位小姐都还没结婚,学问和知识都比我高许多倍,有这样的朋友,确是没话讲,有时候自己想想,也莫名其妙,她们不知道觉得我有什么好?
每个女人都应该有好几个好的女朋友,没有几个,最低限度也要有一个,有心事可以倾告,有想不开的事情可以互相劝慰,有女人觉得快乐的,可以一起快乐。女人待男人不妨坏点,但是对女朋友必须要够坦诚,够真心,女人不对女人好,还有谁对女人好呢?只有头轻脚重的女人,才会巴巴的去讨好男朋友,得罪了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的女人必然是难堪的女人,不容易相处,极难伺候,男人绝对吃不消。
女人婚后不适宜再单独与男朋友来往,也许这样说法是不够新派一点,但是与女朋友在一起,远比与男朋友一起轻松,无所不谈,无所不笑,太开心了。我老是觉得我那两个女朋友,对我好过我对她们,心中歉意越来越浓,竟想不到弥补的办法来,希望日久见真情,有一天等我有帮忙的机会,定然尽力而为。但她们的环境都比我好,我又不希望有一天她们会变得要我出力,心理上也够矛盾的了。有这么两个女朋友,也是我的福气,值得开心的一点。好多人以为我大概是没有女朋友的,事实上刚刚相反呢。
情死
为爱情丧生的人,真是很值得佩服,为失恋自杀的人,却很奇怪。
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失恋的意思就是,他还爱对方,对方却不爱他了。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回事,有志气的,可以另觅对象东山再起。意志消沉的,也可以从此不提爱情两个字。
世界是这样大。
为了别的自杀!根本对生活的厌倦,对人生的失望,命运的抗议,都可以不愿意活下去,很容易理解,但是为了某人不愿意接受他的爱,巴巴的去死掉,真是奇怪。
爱人是自由,不爱人也是自由,没有比强逼别人接受爱情更荒谬的事情。每个人有资格去爱另外一个人。但是这另外一个人却也有权选择。
作为男人,对一个女人死缠烂打,真是差劲,然后忽然之间自杀示威,好叫对方抱歉一生。这种行为,实在很卑鄙下流。
双方相爱,无法结合,抱在一块儿死了,虽然懦弱,倒还合理。一个人无端端的自杀,是莫名其妙的事情。
人心总有抑郁的时候,爱情也是很沉重的一回事。但是可以想想父母兄弟,夜里抬头看看星月。上帝造这世界,并非叫每个人只为爱情活着。为太阳月亮又有何不可,吸两口空气,低潮就过去了。甘余三十年后,想起为爱情前过死念,会觉得可笑。
必须学习把每一样事情都慢慢习惯,迁就得很舒适地活下去。非爱情不可的生活,是过渡时期。有时候感情比爱情还漂亮很多。
有谁现在跑来与我说爱情这回事,我会说我老了,没有这样的精神,没有这样的情趣,况且没有它,我活得更不错,何必一定愤愤不平,强求一些不应获得的物事?
曾经获得爱人与被爱的机会,就该好好的做。从来没得到过机会的,实在不必耿耿于怀。
半生缘
朋友喜欢半生缘而我不,整个故事气氛如此沉郁,到了完场,不幸的女主角始终没机会扬眉吐气,照样得肮脏地生活下去。
当然不及倾城之恋好看,女主角笑吟吟一句“你们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看呢”,令读者自心底笑出来,拍手称好,呵她终于修成正果,多么痛快!
生活中也希望看到明朗愉快的人与事,他同她分手,找到更好的,起劲地创业持家,成绩斐然,多好。
事与愿违,生活中大部分结局像半生缘,换来换去,兜兜转转,结果那个她的相貌学历性格才华均攀不上及格,不相爱不要紧,双方甚至毫无尊重,就这样,大半生已经过去。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造成那样大的创伤那么大的扰攘。
我希望看到男主角练成神功,升为教生,女主角得偿所愿,傲视同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为什么不呢,在现实不可能,故寄望于小说。
真实生活苦难重重,荆棘遍地,苦闷无聊之至,你爱看骆驼祥子?我不要看,我爱看华丽的俊男美女教事,赏心悦目。
有什么意思
我在想白头偕老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十年,或许很值得羡慕,但是却不大美丽。得不到的爱,才是比较令人向往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生活上难免琐琐碎碎,为了柴米油盐,为了工作,为了孩子,为了环境,还有男家一门子亲戚,女家一大帮朋友,咯咯唆唆,总有冲突,爱情逐渐褪色,感觉越来越疲倦。终于做丈夫的每天早起只是为了上班,放了工除了看报看电视,便倒头大睡。女的在家枯坐,做千头万绪的家事,脸上也就变了色。
开头总是争吵几句,后来是争吵很多句。或是男的变了心,或是女的另有新欢,种种变化,太难预料。甚至为了环境面子,不好意思表面化,强牵在一起,谁都觉得对方讨厌,又分不了手,痛苦万分。
原来这便是很滑稽的事。一些人的爱情是很短暂的快乐,一些人索性连闪光都不闪——也不在乎。一男一女木口木面的对了一辈子,生下了一大堆孩子,白了那迟早要白的头发,并不能证明爱情伟大。
况且大多数的夫妻都是这样子,叫人看了都觉得腻,一天复一天,一日复一日,简直是糟蹋时间,还以为理所当然。
丈夫在有空的时候,说不定还遥想当年初恋情人,风情比起黄脸婆来,高明多少。妻子在吃不消当儿,埋怨也多箩箩。
得不到的什么都是好的,得不到的感情尤其如此,这样想来,失恋竟不是可悲可痛的事,五百年后,谁晓得有什么分别。
罗衣
陈少媚在十岁左右就开始做这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间华厦中踱步,大厦分开多层,一道宽大的回旋楼梯一直带上三楼,屋里不止她一个人,起码有十来个同龄女孩子也似她般正四处游览。
她每年都做这个梦,到十五岁之际,少媚已经对那间华厦非常熟悉,也可办出许多细节,她知道大厦依照洛可可式样建造,屋顶那个小小圆形光井,叫做奥可路斯,而大厦里,共有三十多道门。
梦境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在大厦三楼排队。
少媚性格比较活泼,边排边问前后同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女孩都没有回答,低头不语,渐渐轮到少媚,她发觉她们三三两两轮流进入一间房间,进去的女孩,没有照原路出来,大概另有出路。
十六岁那年,仍然做这个梦,不过她已站在门口,等候进门。
因为年轻,少媚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害怕,她看到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罗衣二字,少媚听过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
她于是想,进房去干什么呢,是挑衣服穿吗?
少媚与好同学杨素满说起梦境,素满调侃地:“做梦都想穿漂亮衣服暧?”
是的,少媚看看身上已穿得灰朴朴的白校服,觉得乏味的制服好像一个茧,有一日脱下它,她便好比虫蛹化为彩蝶,破茧而出。
厌倦了,等不及到社会看美丽新世界,少媚简直渴望立刻进入那间标着罗衣的房间去。
十七岁生日那晚,她做的梦,便是看见自己推开房门,走进去,与她一起进房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女生,年纪比少媚还小一点点。
少媚自我介绍:“我姓陈。
那小女生有一张方面孔,笑笑答:“我姓倪。
少媚用手一指:“看!”
只见宽大的房间里一排一排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色彩缤纷,少媚兴奋得欢呼起来,奔到衣架面前去,就在此际,她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说道:“慢着。
谁?谁在讲话?
室内灯光极之柔和舒服,但只有少媚与那姓倪的少女,她俩抬起头。
声音温和地继续说:“听仔细了,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每人只限挑一件衣,换上后,立刻要走,请小心挑选,因为此衣不同其他,穿上极难脱下。
少媚忍不住问:“那是什么衣服?”
没有人回答她。
少媚知道不可浪费时间,便在一排一排衣架前挑选,衣服全部新簇簇,并且在领口处结着纸牌,有的写“律师”“医生”、“消防员”,有的是“画家’、“教师”、“自雇生育”
少媚忽然领悟,“嗜,这不是一个人的职业吗?”
另外那个少女也转过头来,“你也猜到了。”
少媚惊异,“一个人只得十分钟来挑他的终身职业!”
“不,”那姓倪的少女说:“我相信你心中早已知道将来想干什么。”
少媚点点头,“我要挑一份绚烂华丽的职业。”
她看到挤逼的衣架上有一件闪闪生光紫色镶皱边的衣服,连忙抽出来,啊那衣服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的,上下浑无缝子,颜色变幻无穷,质地轻柔无比,少媚低喊:‘就是它了。”
只是领日牌子上写:“戏服。”
“你想做演员?’”
少媚醉心道:“是。”她连忙把戏服往身上套。
说也奇怪,衣服合身之至,穿在身上熨贴无比,陈少媚乐得转了一个圈,她永远不会后悔穿上它。
她问对方:“你呢,你排到没有?”
少女点点头,手上出拿着一件棕色不起眼的袍子。
少婚好奇,“你要做什么?银行家?’
“不。”那少女迟疑,把衣服递近。
少媚看到牌子上标着“写作”,她大奇,“那是什么职业,那也算是一份工作吗?"
少女颔首,“是,我喜欢写小说,我愿意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
少媚意外,“呵,你想做作家。”
少女腼腆地笑。
“可是我听说那是一门十分清苦的行业,即使做得好,收入也不高,你可考虑清楚了?”
少女颔首,“我都知道,我愿意承担风险。”她迅速穿上棕色袍子。
少媚有点钦佩,“倪小姐,我祝你幸运